黑煤

中篇小說

作者:劉亮

客車搖搖晃晃跑著,雙塔礦到了,下來幾個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乘客,又上來幾個人。接著,客車渾身抖了抖,搖搖晃晃起來。黑色的輪胎動了,帶起一大片灰褐色的塵土,嗚嗚地開過去,揚起的塵土飄蕩在了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上。

下車的人中有一位年輕人,他身穿滑溜溜藍色的T恤,邁著青春跳躍的步子,給人以輕鬆愉悅的好感。他迅速走到別人前麵,叫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向著雙塔礦的招待所駛去。前麵一段路稍稍上坡,三輪摩托不慌不忙地嘟嘟爬著。空氣中散發著楊樹的味道,潔白而輕盈的浮雲,像一塊塊漂白的大絲巾,在藍天中鋪散開,像有人牽了一個角在抖動著,熱風時緊時緩掠過頭頂,搖動著楊樹葉刷刷作響,仿佛雨滴灑在上麵的聲音。三輪摩托繼續喘著粗氣跑,車鬥的掛鉤不知什麼時候開了,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到了招待所,年輕人掃了一眼招待所髒兮兮的綠大門就失望了。

“這個破地方。”他焦躁不安地嘟囔著,“要在這裏索然寡味地待上幾天,還不如在辦公室耗著呢。”

年輕人是上海德意惠公司的技術員,叫李俊傑,來雙塔礦維修井下割煤機。

到了中午,綜采隊長王富強宴請。

下午兩點,王富強安排中班班長趙金柱帶著李俊傑下井,並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李技術員。趙金柱把安全帽拍得啪啪地響,說:“放心吧隊長,俺保證像看大妮一樣把李工照顧得好好的。”

李俊傑沒明白“看大妮”是什麼意思,不過他從趙金柱有些粗魯的哈哈大笑中猜透這句話不是什麼好話。隨即隊長王富強就給他消除了尷尬,訓了趙金柱幾句,讓他注意點兒自己的言語。又說李工是從大城市來的,聽不慣你們的流氓話。趙金柱則哈哈笑著拍起了李俊傑的肩膀,有點兒道歉的意思,李俊傑感到他的拍拍打打很不舒服。

“李工,那就辛苦你了。”王富強站在罐籠口笑嗬嗬地揮手告別。

“隊長,李工不辛苦。”礦工小個子接過了話,“下麵有好多好多大妮呢。哈哈哈……俺們走了。”

“你說話注點兒意!”

“沒事隊長,李工又不是小姑娘哩。”

“你這小子!金柱,看著他們幾個,別讓他們胡亂噴糞了。”

“放心隊長。”趙金柱說,“有我呢,俺們走了啊。”

一行人下到四百米的井下,再走到工作麵還得一小時。

李俊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隊伍中間,四周黑漆漆的,靴子聲呱噠呱噠的,巷道裏的涼風靈巧地順著領口鑽進夾襖裏,似有千萬條小蛇在身上爬,再配上頭頂上橘黃色的礦燈,讓李俊傑想到了恐怖片《夜行路》裏的情景。趙金柱他們很熟悉走這種路,十個人猶如舊時占山為王的草寇,鬆鬆垮垮、搖搖晃晃、嘻嘻哈哈地邊說邊走,話題總是離不開女人——令李俊傑很不舒服的是:礦工們談論女人時,說得非常簡單直接和赤裸裸的,就在剛才,後麵的小個子問那個胖子:你昨晚幹了幾次?你老婆給你炒羊鞭了嗎?你老婆的奶子垂得咋樣了?昨晚搞啥動作了?胖子沒有一點兒拘謹和打哏,順順溜溜就把這些說給了小個子,接著胖子再反問小個子同樣的問題。倆人有說有笑,嘻嘻哈哈的,全不把美好、神聖、纏綿的性愛說得委婉動聽一些。就連年齡最大的老宋頭(趙金柱說他幹到年底就退休了),說這事時一點兒不亞於幾個年輕礦工,他扯著嗓子回答小個子的問題:俺呀,不行啦,還是你們青年人厲害,一晚上三五次的,俺頂多兩次。昨晚就沒完成任務,一次也沒弄,喝完酒直接就爬床上去啦。他的話音剛落,大夥呼呼哈哈笑起來,李俊傑沒忍住,也抿嘴笑了。

“快到了。”趙金柱突然喊了一嗓子,聲音上下跳躍著回蕩在巷道裏,有的聲被巷道壁彈回來,撞在礦工們的身上,“哎呀,他奶奶的,這個破靴子忒難受了。”

“班長,回家讓嫂子給你揉揉腳唄。”小個子笑嘻嘻地說。

“小個子,”胖子插了話,“還是讓班長的腳,放你老婆的大腚上蹭蹭最好了。”

“俺老婆的腚不管用”,小個子反唇相譏,“還是放你老婆的大奶子上管用,是不是老宋?你見過他老婆吧,奶子真大,這麼大這麼大的。狗日的胖子,你老婆的奶子是不是讓你揉起來的?”

“滾蛋!那東西能揉起來……”

“好了好了。”趙金柱打斷了胖子的話,“李工在這裏,你兩個熊人說話注點兒意。”

“班長,”小個子點點頭,像個小烏龜,“俺們就是隨便弄兩句,也沒說啥,哈哈哈……李工不會在意的。”

離工作麵還有五十米,李俊傑就聽到割煤機的聲音不對,刺刺啦啦的,像兩張砂紙相互摩擦的聲音。前麵的燈光跳躍著一閃一閃,煤粉味輕飄飄地上浮下沉,人影像根枕木似的投下粗壯壯的影子。到了跟前,趙金柱和上個班班長邊打趣邊交接班,對方渾身通黑,牙齒和眼睛卻閃著亮晶晶的白光,那人邊說話,邊瞟著李俊傑。

趙金柱說:“你瞅啥老周?下來個大妮,幫咱們修割煤機的。怎麼樣,今天前進了幾米?”

“不到三米,龜孫子不聽話哩。”

“有法啦,”趙金柱咋咋呼呼地說,“上海來的李工馬上就會收拾它……對了老周,回家和嫂子幹事時悠著點兒呀。”

“沒事,不夠還有弟妹在上麵等著我呢。”

“哎呦,你個老流氓!”

“弟妹說不定就喜歡俺這樣的老流氓,是不是金柱?俺們走了。”

“老周,上去給嫂子帶個好,就說俺金柱在下麵想著她呢,哈哈哈……”

對方十來個人像鬼影似的踢踢踏踏往回走,巷道裏回旋著雷鳴般的哈哈聲。趙金柱又罵了聲老周,接著分了活。李俊傑蹲在割煤機跟前,把手電筒掏出,照了照ET-23軸承和ET-28軸承,其他人蹲旁邊瞅著。李俊傑示意趙金柱停機,他側耳聽了聽,接著讓趙金柱再開機,他繼續蹲地上照著。

“聽清了。”李俊傑大聲說,“ET-23軸承處的五號螺栓磨透了,我得換個新的。還有……開機法不對,把水壓控製在一兆帕,前進二檔位置,別用一檔了。”

“俺們都是用一檔,進度快哩。”小個子說。

“一檔適合三十毫米煤層,你們這裏超過四十五毫米了。”

“這回事呀,”趙金柱拍了下膝蓋站起身,“他奶奶的俺們光圖快了,這德國家夥還挺講究哩,是不是老宋?以前用蘇聯的就沒這麼嬌慣,咋使喚都行,這個還得講究講究哩。”

“和小媳婦似的要慢慢搞才行。”小個子嘿嘿笑著說。

“還是咱們李工厲害。”胖子說,“馬到就能成功,俺們還想著多歇幾天哩,結果這麼快就找到法子啦,哈哈哈,班長,是不是?”

“是你個屁!光歇著能多掙錢嗎?小子,想想你的下麵吧……”

“啥下麵,班長?”小個子饒有興趣地伸過頭,眼睛興奮地眨巴起來。

“歇著就掙錢少,掙錢少老婆子就生氣,老婆子生氣你下麵就受委屈了,這個不懂嗎?”

“俺懂啦,懂啦。班長,俺還是願意多掙錢。”

李俊傑再也忍不住了,撲哧笑出聲,他正卸著螺栓的手也停住,手則一個勁地晃悠。因為第一次聽到這些稀奇古怪且帶著很濃色彩的俚語而有些興奮和不好意思,他把笑紅的臉扭過去,重新掂了掂螺絲刀。

“看見了嗎?”趙金柱故作嚴肅樣指著手下人說,“李工讓你們搗亂得幹不下去啦,現在都閉嘴,誰也不許再提褲襠裏的事啦。”

“班長,是你先提的哩。”小個子輕飄飄拋出一句。

“是嗎?我先提的就我先提的,你們就不要再添油加醋了,到此為止哩。”

“班長,啥動靜?你聽聽?”小個子的耳朵靈巧地抖了兩下。

“讓你們別吱聲嘛!”

“你聽聽班長?真的。”

“啥?他奶奶的。”

趙金柱吼完,警惕地側耳聽聽,又蹲下,隨即站起,拍了下液壓支架,慢慢地朝後退,朝後退,接著,頭頂的煤層開始往下掉煤塊、矸石,嘩啦啦一塊,兩塊,五塊,趙金柱的臉色由黑變青,嘴唇哆哆嗦嗦,手臂朝後張起,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快跑,快跑,塌方啦!”

小個子張著嘴呆在原地,趙金柱一把抓起他扔到了液壓架後麵,接著抓李俊傑,推老宋、胖子,都扔到了煤洞深處。隨即,嘩啦啦一陣巨響,矸石、煤塊如暴雨般砸下來,乒乒乓乓的,砸在幹活的工具和液壓支架上,猶如憤怒的人找不到對手而把怨氣撒在工具上,鐵鍬柄立刻變成了五節。接著,煙霧迅速地升騰,包圍,擴散開,瞬間,灰塵就把九采的整個工作麵灌得滿滿當當的。

“朝裏去,朝裏去,戴上口罩。小個子,你他奶奶的可要趴好了!”

“班長,俺看不見了。”

“他奶奶的穩住,戴上急救器,俺們一會兒過來救你。”

“班長——”

“別說話了。趴好!”

大夥兒到了煤洞深處,有兩個液壓支架完好無損地堅守著崗位,趙金柱欣慰地靠在柱子上,心怦怦狂跳,汗水順著耳朵尖啪嗒啪嗒往下砸。他又把礦燈擰滅,握著李俊傑的手,生怕他逃走似的。接著,他讓胖子、老宋、大軍們把礦燈擰滅,隻留了三個。李俊傑被這突如其來、疾風驟雨般的塌方嚇得眼睛亂眨,呼吸急促,全身哆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白淨淨的臉龐已經和煤灰沒了兩樣。

“甭怕李工,有俺趙金柱在,你放心好了。”

李俊傑已經說不出話,傻呆呆地點了點頭。

“班長,咱們……現在,咋辦哩?”胖子結結巴巴地說,造成一個個渾濁的跳躍聲。

“等灰塵散去後,先把小個子救回來。”

“咱們沒事吧,班長?”大軍顫著聲問。

“能有他奶奶的啥事!”

大家不吱聲了,時間仿佛靜止了,人也靜止了,大家看著大片大片的灰塵慢慢地往下降落,形成灰蒙蒙的煙霧覆在了地麵上、支架上、開關櫃上、人身上,有根水管被砸斷了,噴出的水柱把那片的灰塵衝刷得嫋嫋升騰起了亮晶晶的水汽,在礦燈的照射下,形成了五顏六色的彩帶。而此時,每個人的眼睛都是傻愣愣的,像兩塊灰乎乎的石塊,一動不動。

李俊傑想到最多的是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他從電視上看到過礦難——而自己卻硬生生置身其中了。對於現在的處境,他沒一點兒思想準備——到底塌方的程度如何?液壓支架能撐多久?上麵的人什麼時候能到達這裏?他心裏亂得和麻繩一樣。

一個設備先進、自動化程度較高的現代化礦井發生塌方事件,猶如一個體麵人無來由地被人暴打了一頓。礦長劉坤感到憤怒和不解。不到半小時,他就把大小頭頭們招到了一起,開了一個簡短的會:決定由生產礦長和綜采隊隊長王富強帶領礦山救護隊開赴現場,其他各個部門都要竭力配合。半小時後,井口就聚集了五十名救援人員和十多輛救護車,嘈雜聲此起彼伏,罐籠發出急迫的吱嘎聲,滾輪飛速旋轉著。為了安全起見,王富強先帶十五名救護隊員下去摸情況。礦長劉坤坐鎮井口,聽著各路來的消息。一小時後,集團公司張慶國局長和安監處長到了,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

“哪個采區?”張慶國急匆匆地問。

“局長,九采。”

“下麵有多少人?”

“十個,加上李工十一個。”

“哪個李工?”

“上海來維修割煤機的技術員。”

“哎呀,咋就這麼巧哩……”

有人把圖紙拿過來,掛在牆上,礦長劉坤指點著九采的位置,礦總工在一旁小心翼翼講解著,聽得張慶國的眉頭皺起來,仿佛瞬間長在了一起。

“九采去年不是評了個尖刀班嗎?”

“被困住的,就是。”礦長劉坤小聲回答。

“……”

劉坤把名單遞給局長張慶國,張慶國抖抖紙,看起來。屋外突然傳來尖厲的警笛聲。

“是保衛處的王處長。”秘書說。

“讓他們把警笛關上。”

地麵上的人正穩步地救援著,趙金柱們已經開始自救了:他率領其他礦工正救小個子——他被傾斜的支架柱子別住了腳。

“班長,俺的腳沒事吧?”

“班長,俺不會殘廢了吧?”

趙金柱沒說話,和老宋貓著腰查看現場:發現是巷道末端連著工作麵段塌方了,塌方處把工作麵通向巷道的路堵死,外麵什麼情況不知道,反正這段路是堵上了。老宋說,幸虧是巷道末段,要是工作麵塌了,咱們全得活生生埋底下。倆人又貓腰看看幾個液壓支架,基本完好,轉回身去救小個子。先是胖子頂了幾下液壓柱,沒反應,接著又上去兩個人,還是不行。

“班長,俺的腳不會斷吧?”

“現在啥感覺?”

“麻,麻哩。”

“麻沒事,別他奶奶的鑽心疼就行。老宋,你去那邊看著頂板,有動靜趕緊喊。”

這會兒李俊傑還處於巨大的驚恐之中,他看著礦工們手扒肩扛在救小個子,仿佛一群老鼠在救一隻被老鼠夾夾住的小老鼠。小個子哎呦呦地叫喚著,更加重了李俊傑的恐懼,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和身體已經斷成了兩截,大腦時而清醒時而空白,像現實又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他中午吃下去的飯瞬間就化為了烏有,身上有種輕飄飄的,軟綿綿的,猶如長途跋涉的水中人的感覺。

眾人前後左右忙了半天,液壓柱子紋絲未動,氣得趙金柱連罵帶叫,加上小個子哼哼嘰嘰的,弄得趙金柱的火氣更旺。他惡狠狠地盯著液壓柱,仿佛身前站的是他一個不共戴天的仇家。

“班長,得把液壓架子上麵的支頭加固一下才行哩。”憨頭憨腦的胖子突然獻上一計。

“對對對,對呀。他奶奶的,大軍,你爬上去!”

“好。幫我照著礦燈。”

“大軍,把安全帽戴正,防止掉矸石啦!”趙金柱瞪著眼又喊,“胖子,把扳手遞給他。”

這個法不行,大軍把支頭螺栓上緊後,支架還是傾斜,小個子仍舊哼哼嘰嘰的。老宋跑過來,提醒了趙金柱,說讓李俊傑過來幫忙,他是技術員。又說,咱們這麼使蠻力起不到一點兒實際作用,還是把液壓支架重新衝上壓——把支頭擺正才可以。趙金柱點點頭,示意胖子過去叫李俊傑。

“上這邊來,李工。快點兒,幫幫忙。”

李俊傑呆滯地看了胖子一眼,慢慢移動著身子,仿佛在蹚著水走。

“咋弄,李工?”趙金柱急切地問。

李俊傑呆呆地站著,手如抽風的雞爪子似的一個勁顫抖,一分鍾,兩分鍾,他憋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嘴唇繼續抖動著,喉結遲疑地跳動著,臉上的虛汗也流成了線,趙金柱等不下去了,突然,他掄起胳膊捶了李俊傑一下,把周圍的人嚇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