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北遊”的興奮與困惑(1 / 3)

“知北遊”的興奮與困惑

曆史·鑒往可以昭來

作者:秦立海

充滿詩情和激情的旅途

1949年2月底,又一批民主人士在中共的精心安排和護送下,從香港啟程北上奔赴解放區。不過,與前幾批有所不同的是,此次北上的主要是文化界的一批著名知識分子,因此有了“知北遊”的雅稱。

在此期間,柳亞子、葉聖陶、徐鑄成、宋雲彬等人都寫有“知北遊”日記,忠實記錄了他們在北上途中及到達北平以後的所見所聞所感,從而為我們重溫這段曆史留下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今天,我們透過“知北遊”日記,依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在新舊時代轉換之際,這些懷有“雄才大略”的知識分子所表現出來的興奮與困惑。

1949年2月28日,在香港的文化界知名人士葉聖陶、馬寅初、柳亞子、曹禺、王芸生、沈體蘭、鄭振鐸、劉尊棋、傅彬然、陳叔通、包達三、張誌讓、宋雲彬、徐鑄成、張絅伯、趙超構、鄧裕誌、鄭佩宜、胡墨林、馮光灌、郭秀瑩、方瑞等一行20多人,在胡繩夫人吳全衡的陪同下,乘坐掛有葡萄牙國旗的“華中”輪,正式由香港啟程北上解放區。

啟程前,中共香港分局負責人潘漢年、喬冠華等照例作了周密安排。由於“華中”輪是貨輪,按規定隻能合法搭客12人,而此行共有27人,所以大部分人必須冒充船上職員,以備檢查。當時,大家都根據各自“身份”改換了服裝,如王芸生、徐鑄成、趙超構、劉尊棋為船員,葉聖陶、曹禺為管艙員,傅彬然、鄭振鐸為押貨員,陳叔通、馬寅初、張絅伯、包達三、柳亞子等長者則扮成年邁的商人。因為大家改裝後“殊不相稱”,有些“不倫不類”,無不“相視而笑”。

盡管改換了服裝,但尚未登船就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據宋雲彬日記記載,2月27日晚,他和傅彬然、劉尊棋、曹禺、趙超構剛下汽艇,“則有兩警士躍下,以手電筒照餘麵者,餘銜煙鬥徐吸之,故示鎮定。警士指餘身旁之帆布袋問是中為何物,餘謂汝可檢視之,彼等遂逐一檢視而去。蓋警士視餘等服裝不稱,神色張皇,疑為走私或別有所圖謀者”。走在後麵的葉聖陶、鄭振鐸、王芸生、徐鑄成等人,看見有警察過來,都嚇得不敢下汽艇。後來,劉尊棋不得不上岸去找他們,才最終下艇登船。

另據葉聖陶日記記載:“上船之前,所有書籍、信件、字片、印章,凡足以表露其人本來身份者,皆自行李中取出,藏於秘處。設想之周,防備之密,至可佩服。”盡管如此,還是百密一疏。啟程前,“海關人員來檢查,翻看頗細,忽在馬寅老手提箱裏,檢出一照片,乃寅老抗戰前與朋友之合影,當然大都西裝楚楚,或袍褂儼然。海關人員指為搭有重要客人,扣船不放。經再三交涉,大概暗中塞予港幣幾十元,始蓋印簽字,算是‘驗訖’”。

為了減少旅途中的寂寞與勞頓,在負責接待工作的吳全衡的精心安排下,“華中”輪上天天舉行妙趣橫生的晚會,飲酒、作詩、唱戲、打牌、講故事、說笑話、猜謎語,可謂“各顯所能,舉座轟然,極為熱烈”。

上船前,嗜酒的葉聖陶、鄭振鐸、宋雲彬就預購了一打白蘭地,在船上“每餐必杯酌”。徐鑄成由於毫無準備,則“陪飲揩油”。因所帶有限,“相與每餐盡一瓶為止”。因此,四人被柳亞子稱為“四大酒仙”。

柳亞子早年詩酒風流,此時雖已較少沾酒,但卻詩興不減,一路上異常興奮,詩作不斷,在2月28日啟程當天就寫下了如下佳作:

六十三齡萬裏程,前途真喜向光明。

乘風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

據葉聖陶日記記載,在3月1日的晚會上,“包達老談蔣介石瑣事。曹禺唱《李陵碑》、《打漁殺家》,鄧小姐唱《貴妃醉酒》,張季龍唱青衣,徐鑄成唱老生,餘皆不知其何戲。全衡與鄭小姐唱民歌。輪及餘說笑話,餘以謎語代之。謎麵為‘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謎底為《莊子》篇名一。雲彬猜中為《知北遊》,‘知’蓋知識分子之簡稱也。雲彬索獎品,要餘作詩一首,並請柳亞老和之。繼之為集體遊戲數節而散”。

散會後,宋雲彬和徐鑄成等又作雀戰,至十一時方罷。葉聖陶則“歸寢後作詩,訖於深夜得一律,將呈同舟諸公”:

南運經時又北遊,最欣同氣與同舟。

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模俟共謀。

簣土為山寧肯後,涓泉歸海複何求。

不賢識小原其分,言誌奚須故自羞。

3月2日一早,葉聖陶就將此詩“獎”給了宋雲彬。早餐後,大家紛紛傳閱,一致說好,柳亞子首先和詩一首:

棲息經年快壯遊,敢言李郭附同舟。

萬夫聯臂成新國,一士哦詩見遠謀。

淵默能持君自聖,光明在望我奚求。

卅年匡齊慚無補,鏡裏頭顱隻自羞。

3月3日,柳亞子專門拜托劉尊棋將所有同船27人的姓名、籍貫、年齡等一一登記下來,附於《北行日記》之首,留作紀念,並為包括自己在內的船上每人各題詩一首,以《同舟二十七人,各係一詩,鄉黨敘齒雲爾》為題,收入了他的詩集《光明集》。

宋雲彬因猜謎獲“獎”,得葉聖陶詩一首。然而,來而不往非禮也,隨即於3月4日也完成了一首和葉聖陶的詩作:

蒙叟寓言知北遊,縱無風雨亦同舟。

大軍應作渡江計,國是豈容築室謀。

好向人民勤學習,更將真理細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獲,頑鈍如餘祗自羞。

3月5日,“華中”輪到達煙台後,柳亞子興奮不已,詩情更濃:“闊浪長風六日程,之罘登陸見光明。”3月10日,汽車到達青州,柳亞子又為前來迎接的有關領導人各題詩一首,其中為許世友的題詩最為生動形象:

立功殺賊拯同胞,百戰歸來意氣豪。

絕似燕人張翼德,一聲喝斷灞陵橋。

從煙台上岸後,與在海上航行的最大區別就是可以親身體驗中共解放區的新生活了。這對此次“北遊”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極為新鮮和興奮的。正如徐鑄成所言:“連日所見、所聞,意識到我們已由舊世界、舊時代開始走進一新天地、新社會矣。”

在煙台,徐鑄成到書店,“看到東北出版之《毛澤東選集》,紅布麵,一厚冊,如見異品,即購買一本,暇時詳讀,如獲至寶”。

葉聖陶初到解放區,就對中共方麵的黨政軍領導人留下了美好印象。如在煙台,他認為:“徐賈(煙台的徐中天市長、軍分區賈參謀長)二君態度極自然,無官僚風,初入解放區,即覺印象甚佳。”到了萊陽,又認為中共華東局的領導人“均善於談話,有問必答,態度親切,言辭樸質”。

葉聖陶作為一位教育家,對解放區的教育經驗頗為讚賞。3月7日,他在萊陽三李莊“晤一青年薑汝,二十五歲,小學畢業程度,從事青年工作將十年,聆其所談,頗頭頭是道。餘思共黨從生活中教育人,實深得教育之精意。他日當將此意吸收之”。

3月8日,葉聖陶對在萊陽田野間舉行的一次歡迎晚會十分感興趣:“餘亦以為如此之戲,與現實生活打成一片,有教育價值而不乏娛樂價值,實為別開途徑之佳績。而場中藍天為幕,星月交輝,群坐其中,有如在戲場之感,此從未有之經驗也。”

3月10日,葉聖陶在青州聽了當地幹部吳仲超談收藏保管文物的情形,頭頭是道,至為心折,感歎道:“誣共黨者往往謂不要舊文化,安知其勝於篤舊文人多多耶。”

3月11日,葉聖陶在青州孟村舉行的華東正式歡迎會上發表演講,由衷地表示:“來解放區後,始見具有偉大力量之人民,始見盡職奉公之軍人與官吏。其所以至此,則由此次解放戰爭實為最大規模之教育功課,所有之人皆從其中改變氣質,翻過身來,獲得新的人生觀也。此意尚未想得周全,他日當為文表達之。”觀其前之所感,此乃肺腑之言,而非客套話也。

柳亞子每到一地,更是興奮不已,都要在歡迎大會上“致答詞”。有時候東道主沒有安排,他也要“自請講話”,在日記中卻總是說“被推講話”。

3月8日,柳亞子想去出席煙台婦女界慶祝“三八節”的露天大會,因為風大,被主辦方好心勸阻,“不果,甚怏怏也”。幸好,在當晚舉行的歡迎晚會上如願以償。柳亞子在日記中說:“餘被推講話,大呼:‘擁護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打倒蔣介石,打倒美帝國主義。’興奮至於極度矣!”葉聖陶日記卻說:“亞老感動甚深,自動要求當眾致詞。”宋雲彬日記也說:“柳亞老自請講話,頗慷慨而得體。”

3月11日,本已較少沾酒的柳亞子,在華東歡迎宴會上竟興奮地喝了二十杯葡萄酒,“飄飄然有仙意矣!夜會開始,複被推講話,醉態微醒”。3月15日,柳亞子在德州又飲小杯葡萄酒十多杯,興高采烈。3月19日,到達北平後第二天,葉劍英、李維漢等為他們設宴洗塵,柳亞子又發言:“大呼萬歲,頗得意。盡黃酒十餘大杯,數年來無此樂事矣。”

從香港到北平,“北遊”的知識分子一路走來,詩作不斷,激情滿懷,旅途中充滿了快樂和興奮,更有對光明前景的無限向往和追求,“皆希望中共作得美好,為新中國立不拔之基”。

會訊國民黨俘虜和戰犯

在“北遊”途中,這批以知識分子為主的著名民主人士,基於對國民黨的失望和厭惡,不但相互交流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民國故事,而且還親自會訊了國民黨的俘虜和戰犯。

3月2日,葉聖陶日記說:“柳亞老談民初革命,一以無民眾基礎,二以中山先生不能統禦眾人,當時無強有力之政黨,故致徒有民國之招牌。雲彬談民十六以後,楊皙子(楊度)曾讚助中共,在滬多所救護,為前所未聞。”宋雲彬日記也說:“陳叔老談民初掌故,涉及楊皙子(楊度),餘作補充,並謂楊皙子晚年曾與中共有聯係,聞者皆驚詫。”其實,楊度在晚年已加入中共,但在當時並不為人所知,直到周恩來去世前才披露此消息。

據陳叔通講,民初袁世凱稱帝時,“英國公使朱爾典實慫恿之。其後各省反對,朱爾典又勸袁氏取消帝製。日本與英國,對我外交往往相反,其公使日置益實不讚同袁氏為帝。今各種記載往往稱日本助袁氏稱帝,而不及英國,非真相也”。葉聖陶聽後對陳叔通說:“此等事宜筆記之,流傳於世,以見其真。”此外,“王芸生講宋子文故事,完全洋奴態度,荒唐不成體統了”。

3月4日,宋雲彬在日記中詳細記載了船員倪君所講的一件反映戰後國民黨政權腐敗的事情:“抗戰勝利後彼在招商局某輪服務,於加爾各答返滬途中遇颶風,見一漁船已失控製,輪上人員盡力拯救之,然船中已空無一人,惟滿載鮮魚,遂將鮮魚移入輪船,置之冷氣室,運往上海,售之魚市商人。魚商謂此種魚甚名貴,惜滬上製灌業已停頓,殊難銷售,船主再三勉強之,始成交。迨卸貨時,管理虯江碼頭(時為軍用碼頭)之軍官,指為非法,欲吊銷魚商執照,納賄若幹,事始寢,而海關人員又來刁難,時已起卸三分之二,天熱,駁船中所置冰塊漸溶解,魚遂潰爛,腥臭不可聞,魚商欲將魚投之黃浦江,則衛生機關人員來幹涉,最後由魚商雇船載出吳淞口外棄之海中。”此時,國民黨政權已如同腐魚,臭不可聞。

3月12日,根據中共方麵的安排,“北遊”的民主人士到青州城北四十裏外的蕭莊參觀了“解放軍官團”,實際上就是國民黨軍官的俘虜團。其中,最著名的是在濟南戰役中被俘的前國民黨山東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其他也多為軍長、參謀長等將校級軍官。

中共華東局宣傳部長舒同特意安排十多位民主人士與這些新“解放軍官”進行了談話,“王耀武先發言,自謂始臻光明正路,知忠於一人之非。又謂在此學習,讀書討論,大有興味。又謂此間待遇甚優,頗為感激。……複參觀其宿所。一切生活方麵之勞動,各自為之。此輩在蔣管區,固莫非婢仆侍奉之特殊人物也”。

徐鑄成和王耀武早在六年前就認識,此次特進行了單獨談話。王耀武告訴徐鑄成:“從我被俘到入團以來,他們從沒有對我們責罵或侮辱,隻是勸導我們好好學習。像我這樣地位的共產黨,要被我們捉住了,早沒有命了。現在,人家如此對待我們,自己心中隻有愧感。你問我生活是否吃得消?像我們這類人,過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寸草不拈的人,現在要自己勞動,自己鋪床、洗衣,自己掃地,自己去打飯,當然不習慣。但細細想想,人生的目的是什麼?隻為了剝削別人的勞動,自己享福麼?想到這些,心地坦然,安心學習了。”對此,舒同評價說:“他的思想倒開始通了。”

另據宋雲彬日記說:“王謂已讀小冊子及哲學書凡二十餘種,頗能領悟。”“王耀武被俘後送入軍官團,忽有所悟,自撰一聯雲:‘早進來,晚進來,早晚要進來。先出去,後出去,先後都出去。’又寫一橫額:‘你也來了’。”

在此期間,柳亞子曾對王耀武等人訓話,要他們“放下屠刀,誕登彼岸”。

3月13日下午,民主人士又根據中共方麵的安排,會訊了國民黨重要戰犯杜聿明。當時,杜聿明是被解放軍用卡車送來與民主人士見麵的,頭上包著白布,因為他在被俘時曾以磚頭擊頭部自殺未遂,此時傷還未愈。

葉聖陶日記說:“杜名已列入戰犯,故加腳鐐。顏色紅潤,服裝整潔,殊不類階下囚。諸君發問,渠皆言不知其詳。亞老、絅老憤甚,發言叱罵一頓,渠笑而受之。一般印象,渠或亦知必將判罪,故態度與王耀武不同。王因希望能得安然釋放也。”杜聿明在戰場上曾奉蔣介石命令施放毒氣,這令民主人士極為憤慨,“均向之質問,彼答辭殊狡猾”,但亦承認有此事。

杜聿明還有一事令民主人士無法容忍,那就是民盟中央常委兼西北總支部主任委員杜斌丞被捕後,杜聿明未能盡全力營救而使其遇害。杜斌丞和杜聿明不僅有疏房叔侄關係,而且還教過杜聿明,算是其老師。為此,宋雲彬特質問杜聿明:“君與杜斌丞同族,杜被捕後何不出全力營救?”杜聿明回答說:“當時曾發一電向蔣解釋。”宋雲彬說:“以汝當時之地位,苟能盡力營救,杜先生必可免一死,而汝竟隻發一電,顯係搪塞無誠意,即此一端,可見汝之毫無心肝矣。”杜聿明聞言,“俯首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