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流歲月中的滋味
閑話·閑話不閑
作者:龐永力
下頓飯吃什麼?這成了當下不少人頭疼的問題。這種為難與三十年前物質匱乏年代的為難有本質的不同:那時是沒得可吃,現在是無處下嘴。雞鴨魚肉、生猛海鮮均已穿腸而過,我們咂咂嘴,並沒有饑饉年代裏想像的巨大的幸福。
我不是美食家,口味大眾化,沒有過深地研究,無暇過細地計較,但也吃了三十多年,老人們喜歡對年輕人說:“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尚屬年輕,但也能分出幾個吃的階段、拎出若幹吃的記憶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幼小的我開始對食物有了明確感受:肉真是好吃——某同事長於草原,天天吃牛羊肉而無米麵,他說吃肉都吃膩了——我們才不是呢,先天性“胃虧肉”。還是生產隊的時候,快過年了,隊裏殺了豬,每戶能分上十來斤豬肉,娘用筐背著回家,後麵跟著啼哭的我。家裏很快充溢肉香,燉出來後一家人先要吃一些的,剩下的肉凍上、醃上。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娘從骨頭上撕下瘦肉來給我吃,這種清貧中的溺愛,使我很大了還啃不好骨頭。有些肥肉膘不燉,直接熬腥油,留著日後炒菜用;凝固的白,人謂美女“膚如凝脂”,應該就是這種東西吧。剩下的渣滓也可以吃,姑且稱之為“次肉”,現在想來,有些膩。
更多的時候見不到肉腥。我沒趕上吃糠咽菜,主食是純棒子麵或一半棒子麵一半白麵做的窩頭——現在又成了好吃食,還有一麵烙一麵蒸的棒子麵餅;冬天吃大白菜,白菜是吃油的菜,清湯寡水的就不好吃。秋天將紅薯收回家,靠著窖藏,一直吃到春天。我不愛吃紅薯,不像一位孔姓同學,一家子怎麼也吃不夠。待日後娶了城裏的媳婦,她愛吃紅薯,則是調劑口味了。缺油少肉,就隻能在鹽上下功夫了:把白蘿卜生醃了,切成條,有時拌鹵水豆腐,滴上幾滴香油,就令我吃得興起。娘至今還念叨我大嚼鹹菜條的樣子:“這小子口壯。”
我十歲以後,家裏的生活就逐漸改善了——政策好了。我也不例外,成長中的美味來自娘的廚藝——兩個姐姐也行;爹做飯也很好吃,但他忙,有時做飯有負氣的性質,菜炒得剛剛夠吃,且一個一個問:“你吃不吃?吃就燒火去。”娘做的帶魚好吃,用白麵裹了過油炸,麵糊有些焦的,吸足了魚香,真的比帶魚本身還好吃。妻子不會那種做法,我一度以不賢淑論之。
農家雖然節儉,但待客也用心的。三鄉五裏待客規格基本一致:油炸花生米、炒雞蛋(主要幹攤、蔥花炒、韭菜炒三種)、豆腐絲、香腸。這樣的待客飯我家吃了好幾年,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隻能等客人走了吃剩菜根兒,那些剩菜根兒是那麼的美妙!時至今日,這四樣菜我仍百吃不厭,有時忙,就“炒雞蛋三選一”,一會兒就得,就是記憶中的美食——生活真的變好了。
那個年月,走親訪友不同於往常,逢年過節不同於往常。盼望著,孩子的心願是穿上新衣服、吃上那平日裏難得一見的美味!年前的忙碌,主要是備年節的吃食,初一一直到破五,不用幹活出力,淨吃好東西;對大人是辛苦一年的犒勞,對孩子,是瘋玩足吃的節日。過年吃餃子是北方習俗,不必多提。年三十晌午我家要熬白菜的,豬肉、粉條、鮮豆腐、凍豆腐、木耳,實誠得很,這樣的菜在飯店裏找不到,一人盛一碗,真是美味啊!
1991年,我們姐弟仨都在縣高中讀書,主食從家馱麥子換學校的糧票,菜金每星期五元;周日下午返校,到下周六下午回家,十八頓飯,合每頓兩三毛錢的菜。到冬天,學校就一個菜——醬豆腐;每頓兒仨饅頭一塊醬豆腐,我用解氣的吃法:先約束住饞蟲,用半塊醬豆腐吃下兩個半饅頭,然後半個饅頭就半塊醬豆腐,很奢侈地吃下去。這種先苦後甜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的處世心態。與妻子一起創業時,曾錢緊被困,也是用身上最後的錢買醬豆腐就饅頭吃。現在,同樣有著飲食記憶的醬豆腐在我們家頗受歡迎。
娘到縣城裏趕集來了,從學校叫出我們姐弟仨,到集上吃肉包子,那是怎樣的包子啊,一咬順著嘴角流熱油!我知道,我那已消化過各種佳肴的胃,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福氣了,清苦日子裏的點滴美味,成為漫流歲月中的記憶,永不複歸從而滋味深長。
(選自《燕野文叢:散文卷》/李錚 主編/花山文藝出版社/201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