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穿著格子襯衣、有點洗褪色的牛仔鉛筆褲、足蹬男式駝色中高筒牛皮靴、背著一隻半大的格子包從鄉村巴士上下來。她披散著頭發，頭發略有點油膩，幹枯，淩亂。這樣的她別有一翻味道，介乎少女與成熟女人之間的味道。她站在一個小鎮的某村村口道路前，看著向前延伸的路。定定的看了數十秒鍾，她大步向村道走去。
她走得堅定又輕鬆，仿佛踏上一條回家的路。
她邊走邊看道路兩旁景色。走到某些地方，她停下來，溫柔地注視著那一片小土坡或那一塊農田，又或者是搭建在路旁的鴨寮。一直往裏走，一路路過一家家建在路邊的村舍。她在猜想，這個村子裏，可有人記得她？越往裏走，村舍越低矮破敗。在走到村裏那口大魚塘前的時候，她停下了，隔著魚塘看著那棟叫做祠堂的建築物。祠堂越來越老舊了，牆身到處是青苔和泛著青黑色的歲月的印跡。她又記起，她曾聽到的關於這祠堂和魚塘的故事：過去總是用來處死各種通奸或犯了族規的村民。她停下看了大約一分鍾，又繼續往村裏走。
沿著村裏的主幹道往裏走，越接近那個曾經進出無數次的小巷，她的心就跳得越快越激動。主幹道兩旁的景物是如此熟悉，兩年過去，無甚大改變。道路兩旁偶遇的路人她已不再認得是否曾經見過，估記他們也不再記得她。這樣正好，她心裏想。仍無晴無雨的繼續向前走。那個小巷已躍入眼簾，她的心每往前走一步便擂得像戰鼓。她不動聲色的沿著主幹道走，走，走，終於路過了那小巷，她隻來得及往裏一瞥，這一瞥，裏麵並無甚特別變化，但她內心驚鴻，似要窒息。
沿著主幹道，走到幾近村尾，她找了一戶有大院的大戶人家詢問。這並不是傳統所理解的大戶人家，而是這家的房子比較大，看上去房間會比較多而已。大院是一段一米高的磚牆徹起來的，與外麵作限製性的隔開。向西開著一個院門，院門有鐵欄柵。透過鐵欄柵可看到院裏小狗趴在地上睡覺，雞到處閑逛，三四個七八歲的小孩在院裏玩。林一走到院門鐵欄前，她溫柔的對著小孩們笑，招著手讓她們過來。小狗醒了，看到這陌生人，對她吠著，以示它對主人的盡忠。小孩們起先是奇怪的看著她，看著她與村民太不一樣的打扮。但她們看到她的微笑與她溫柔的眼神，意識到她並無惡意，罵著小狗，讓它停止亂吠。小狗看到小主人們對陌生來客表示友好，它也停止了吠叫。
林一問道：“小朋友！你們家大人在嗎？”她隔著鐵欄柵與她們說話。
最大那個小女孩說：“我爺爺在家，你要找他嗎？”她身高屬四個小孩當中的最高，她鎮靜的表情，估計她是最年長的。她長著一頭柔軟的及肩長發和一雙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十分討人喜歡。
“是的，能幫我叫他出來一下嗎？”
大小孩向一個紮著兩根小辮子的小女孩說：“玲玲，去叫爺爺下來。”
紮兩根辮子的小女孩往屋裏跑去了。一會，她跑出來了，她爺爺跟在她身後。她跑到鐵欄前，躲在大姐的身後，透過縫隙看著林一。爺爺一會也走到鐵欄柵前。她爺爺是個看上去近七十歲的老頭，頭發胡子都幾乎全白了，但很精神，長著一雙和藹的眼睛，一個讓人親近的笑容一直掛在他臉上。
林一叫道：“伯伯，您好。”
老伯問道：“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事。是這樣的，我是鄰縣來你們這兒旅遊的，看到你們村挺安靜的，覺得很喜歡，就想在村裏找個村民家租住一段時間，不知您這裏方不方便？”林一說明來意。
“租住？這在我們這兒來說還真沒有過。不過嘛，我們家是挺大的，你要住些日子也無妨，隻要你不嫌棄鄉間野老，三餐清貧的話。”老伯客氣的說。
林一趕緊說：“哪裏，我倒是喜歡這樣的鄉村，太謝謝您了，伯伯！”
老伯趕緊打開門讓她進來。林一跟著老伯進屋，一群小孩和小狗也跟在她身後。
“來，屋裏坐，先喝口茶吧。”老伯邊說邊忙著給她倒茶。
“謝謝伯伯。真不好意思，冒昧打擾您。您看每月房租多少，您定個數吧。”
“說的什麼話！住個十天半月的，說什麼房租呢？你住就是了。平時我們這兒也難得有外麵的人進來，如今你來了，我的小孫女兒們可高興啦。玲玲是不是？”老伯一手抱起站在他身邊的小女孩。他望著叫玲玲的小女孩，期望她配合著說是，可玲玲隻一臉羞怯的望著她，不敢答話。
“那可不行，該給的總得給，我好端端一個人，總不能讓伯伯您吃虧呀。還有，我估計也要在你們家搭個夥，膳食費一起算吧。”
老伯笑著說：“那你隨便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不必太計較。”
“好！爺爺您真爽快！不過，您家兒子媳婦會不會覺著我麻煩呀？”她試探著說。
“他們沒什麼的，他們整天下地幹活，也沒多少時間留家裏。看樣子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你若能幫著教教他們的小野孩，別提有多高興呢！”老伯說。
“我也沒啥學問，教小孩我不敢當，但我喜歡跟小孩們一塊兒玩。她們要願意的話，我也教教她們認字。”林一謙虛的說。
“那敢情是好。來，上二樓看看你住這房間怎麼樣？”
爺爺領著她上二樓，走進了走廊最盡頭的房間。
“小孩們很鬧，怕影響你，就請你屈就住這間吧。”老伯不好意的說。
“房間很好，我很喜歡。另外我也不怕小孩子鬧，我最喜歡跟小孩子玩了。”林一真心的說。
“那最好，那最好。”
林一從包裏拿出幾百元，交給老伯，老伯背過手去，不肯接。“老伯，您拿著去買菜，我知道這點錢不夠做什麼，但還是請您收下吧，要不我在這兒住得也不安心。”
老伯還是把錢收下了。小孩們對她的包很好奇，都在小心翼翼的摸著她的包。她把包打開給她們看，並把裏麵她準備作不時之需的糖拿出來，一一分給她們。小孩們接過糖，立即把糖衣剝了，把糖含在嘴裏，小臉蛋鼓了起來，一雙雙望著她的眼睛洋溢著幸福和快樂，嘴角拉起一彎彎甜甜的笑，小牙齒整齊的排列在紅豔豔的小嘴唇後麵，多麼漂亮！她就喜歡這樣新鮮單純的小生命。她摸摸小孩的頭，做小孩真幸福！她心裏想。
“小朋友們，帶我去玩吧！”她蹲下來跟孩子們說。
小朋友們一人拉著她的一隻手，沒拉到手的拉袖子和衣角，擁著她出門。
晚上，老人的子女們下工回家時，知道了她將在這裏小住一段，也都很高興很歡迎。他們知道她是城裏人，知道她一定懂得很多新奇的東西，總請她講講城裏的事情。她也笑著跟他們講了很多關於城市的事。但她挑的一般是趣事，那些讓她逃遁的事她一個字也沒提。
吃過飯洗過澡以後，小孩子們也都一個個都洗得幹幹淨淨了，都跑到她房裏來，爬到她的床上，求她講故事。
“好！但一天隻講一個，聽完了就要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答應不答應？”她用孩子氣的口吻跟她們說。
眾小孩齊聲答道：“好！”
“好吧。那我們開始羅。從前，有個。。。。”她開始了經過她自己加工過的格林童話。
林一講完故事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睡去了，另外兩個也顯得很安靜，睜著一雙不願睡去的大眼睛望著她。
林一摸摸那兩個小孩的頭說：“好了，故事講完了，回房間去吧。”沒睡那兩個小孩試圖推醒睡著了那兩個，林一製止了她們。“不要推她們，讓她們在這睡吧，你們回房去吧。”
“我們也要在這裏睡！我們也要和姐姐睡！”她們都不願回房去睡。
“那好啊，你們在這兒睡，我去你們房間睡。”林一故意說。
“為什麼你能跟她們睡就不能我們全部一起睡啊？”兩孩子吃醋的問。
“你看這床能睡這麼多人嗎？而且你們不知道，姐姐睡覺的時候可不像現在你們看到的斯文，我能把你們一個個踢飛！你們誰想當皮球就來吧。”她恐嚇道。
兩小孩走了，還一走一回頭的看著那兩個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可憐蟲，不知是羨慕她們的好福氣，還是生怕她們在半夜裏從哪個窗子飛了出去，掛在樹梢上。
林一把橫七豎八睡著的兩小孩扶正，蓋好被子，看看時間已經九點多了。她拿出筆記本電腦，寫她已經寫了三分之二的小說。她在鍵盤上飛快的打著字。十一點多的時候，她看了看表，伸了個懶腰，關電腦，與兩小孩並排睡去。
第二天早上，她睡得朦朦朧朧，但好像聽得有人細聲耳語。她慢慢睜開眼，兩小孩一左一右的盯著她看。她心下一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慢慢又記起昨日種種，才開口說話。
“都睡醒啦？”她揉著眼睛說。
“嗯。你睡得好不好？”其中一個孩子問。
“你說呢？”她伸手抱著那個問她的孩子滾到她身上。
“不好。我聽到你叫我表叔的名字。”孩子老實的說。林一心下大驚，不知自己在夢裏都說了些什麼。“我又不認識你表叔，怎麼會叫他的名字呢。我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了。就聽到你叫表叔的名字。”孩子單純而真誠，不隱瞞不誇張。
林一假裝不知的問道：“你表叔叫什麼名字？”
“李程。”
林一作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說：“咳！你們聽錯了，我剛才是夢到自己在一個果園裏，裏頭好多橙子，我好高興得大聲亂叫，摘了好多。我們家鄉把那橙子叫李橙。李橙是一種水果，比拳頭小一點，不是你們的表叔，知道嗎？不要跟別人亂說哦，要不別人要笑話你們的。”她團著一隻拳頭向她們比劃著。
“李橙好吃嗎？”另一個孩子問道。
“好吃！當然好吃！又甜又多汁，你們吃過沒有？”她故意引誘她們。兩小孩遺憾的搖搖頭。“這樣吧，我下次帶來給你們吃，但你們要聽話哦。記住，不要跟別人說剛才我夢裏叫橙子的事，要不別人知道了，下次帶來不夠分。”
兩小孩高興的點頭，拉著她起床。
林一洗漱完以後，喝了一碗小米粥，裏麵漂著泡菜。泡菜酸爽可口，好久不曾吃過這麼正宗的泡菜了。她搬來一把椅子，坐在門廊前，看小孩們在院裏玩耍，看小狗戲雞，看雞在院子裏抬頭挺胸走模特步子。老伯總是在屋裏看他那本翻得發黃發軟的通聖。
林一開始了她簡單又奇趣無邊的鄉村生活。有時候小孩們玩膩了，就都跑過來拉著她，要她跟她們一起玩。她有時候跟她們跑累了就坐在一邊，看她們玩。她總是教她們玩遊戲，老鷹捉小雞，捉迷藏，在泥地上畫出一格格小方格，教她們跳飛機，又或者教她們唱她小時候唱過的所有兒歌，教她們念所有她喜歡的小詩。有時候她也帶著她們到野外去玩，或到田裏捉蚱蜢，捉青蛙。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作陪小孩們玩耍，寫稿子變得很疏懶，隻能每天保持寫個一兩小時。還好有前一部小說不多的一點稿費撐著，一時半會還不太愁錢的事。她們玩的範圍很小心的保持在村尾那一小塊地方，從不去觸及那個讓林一心跳得跟擂戰鼓似的那片土地。但事實是，她就是衝著那一小片地方來的，那地方有著讓她魂牽夢縈的一個人，過著她一直不敢去麵對的生幸福生活。她知道她來就是為了要一次次踏上那片土地，讓別人的幸福一次次踐踏自己的回憶，讓那些有著美好回憶、時刻泛著香氣的過去在今天裏被輾爛、揉碎，直至那片土地不再讓她有聯想、不再讓她痛苦並欲罷不能的回憶著。隻是她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再踏上。再等等吧，她想。
四小孩中最大的女孩兒李邑建議說：“林一姐姐，我們去表叔家玩吧，表嫂剛生了小孩，可好玩了。”她一臉期盼。
林一心裏一驚，手裏拿著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玻璃碎片濺了一地，水也灑了一地。她忙為自己找話圓場。“下次看我在想事情的時候，不要突然間跟我說話，要不家裏的杯子都要被我打壞了。我膽子很小的。”她不好意思的給李邑陪著笑臉點頭道歉。
“好，下次不了。那你去不去表叔家嘛？”她繼續追問。
“還是不要去了吧，我怕那些丁點大的小孩，怕他們哭，怕他們拉屎拉尿。我隻喜歡像你們這麼大的小孩。”她推托道。
李邑恍然大悟的說：“原來姐姐怕小孩子啊。那你以後生了小娃娃怎麼辦？”
“我又沒嫁人，怎麼會生小娃娃呢？”
“你以後總會嫁人的呀，總會生小娃娃的呀？”
林一為難的不知怎麼回答：“以後。。。那就以後再說吧。”
李邑不依不饒的說：“我們去吧，去表叔家看看小娃娃，他可漂亮了，小嘴巴動來動去，小舌頭舔呀舔的，你看到他一定會喜歡他的！”
林一怒吼道：“我不喜歡！我討厭他！”
林一這話說得語氣非常重，真真把小李邑嚇到了。李邑退後兩步，不知自己說錯什麼話了，嚇得不知所措。林一看到李邑眼裏的畏懼，才知道自己失態了，忙把她拉進懷裏安慰道：“對不起，把你嚇著了。我是真不喜歡小孩，所以你就不要跟我說這個了，好嗎？來，我們去買雪糕吃！玲玲，來！我抱你。”
三個小孩一起跑過來，都向她伸手要抱。隻有李邑怯怯的跟在她們後麵。她隻一手抱著一個小孩，另一手牽著一個小孩，另一個扯著她的褲管。她回過頭來看慢慢跟在後麵的李邑，意識到剛才她是真把這小孩嚇著了，內心很自責。“李邑，快點跟上，要不一會雪糕都要化嘍。”林一想化解李邑心裏的懼怕與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