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距嵐水縣城東北方五十裏,有座獅頭山遠近聞名,倒不是因為風景有多好,而是山上盤踞了一夥以打家劫舍為生的土匪。這夥土匪人數眾多,約有五六千人——兵荒馬亂的歲月,落草為寇對窮到活不下去的人來說,算是待遇不錯的職業,因此這個數目還在持續增長中;配備先進——不論土的洋的有沒有子彈開火會不會炸膛,至少做到大半人手有槍。光是這兩點,就讓獅頭寨成為省內數一數二的大匪幫,更何況獅頭山山脈綿長,地勢險要,又扼住南北交通要道,可攻可守可逃。如此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剿匪一事,對於劃界而居的各軍閥派係而言,就顯得頗為棘手了。剿伐不成就招安,反正自古兵匪不分家,服裝一換就可以反串,比處女變少婦還快。隻是這獅頭山的位置有些微妙,分水嶺般正好夾在田琪升的救國軍與譚麒任的衛民軍之間。兩邊都瞅這幾千人馬忌憚,同時也都瞅這幾千人**熱。獅頭山上的土匪寨子,不知什麼時候成了一籠剛出鍋的肉包子,雖說有點燙手,但油水十足,兩邊都搶著要。先下手吃獨食,後下手涮瓢碗是救國軍司令田琪升的座右銘,此番也遵循了這一行動準則,早早就派特使與匪幫談判,開出了相當優厚的招安條件。不料獅頭山的土匪們也知道如今身價不同以往了,便不急不緩地討價還價,態度曖昧地坐山觀望,似乎在等衛民軍那邊也開條件過來,好貨比三家。田司令氣得大罵這夥土匪狡猾貪心,但也沒打算跟他們真槍實彈幹一場,免得被人漁翁得利。他斟酌了一支豔曲的時間,決定派出手下一員有文化的大將,去做沒文化的土匪的思想工作。於是,三師師長虞昆山就被賦予這個重任,帶著一個四百人的警衛營,心不甘情不願地坐汽車去了土匪窩。老百姓管土匪叫胡子。獅頭山匪首姓王,真名不詳,因而外麵就管他叫王胡子,寨內則喊他大當家的。其實王胡子更喜歡將軍、司令之類的稱謂,聽起來威風洋氣,但手下弟兄喊了好幾年大當家,改不了口,他隻好帶著遺憾作罷。這年頭土匪是個肥差,占山為王,靠一個搶字過得舒服自在,但風險高,名聲也不好,隨便哪個軍打著剿匪的旗號,都可以光明正大地來搶他們。王胡子想起來還有些恨然:呸,還不都是搶,扒了那層兵皮,骨子裏一樣是土匪!話雖如此,王胡子還是想給自己弄個名分。他固然是個粗人,卻不是沒腦子的,心想眼下是混得不錯,但吃的是亂世飯,哪天天下太平,他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不如投靠個有前途的軍閥,領人家的餉,幹自己的活,多好。上戰場也無妨,隻要手下有人有槍,咱怕啥!再說,打仗,那不就是發財嗎?王胡子看似粗野,算盤卻打得精,放出風聲後,就坐等各家掌櫃上門招攬。等來等去,等到了虞昆山虞師長。因為事先收到通報,對方又是個大官,王胡子把自己收拾得平頭正臉,帶了一幫弟兄,在山下迎候。誰知約定時間過了兩個小時,還不見人影,王胡子在山腳茶棚白等半天,踢桌摔碗地發了頓脾氣,罵罵咧咧準備回寨。正在這時,遠遠的黃土線上卷起滾滾煙塵,一輛吉普車在大兵們的護衛下,晃晃悠悠,七扭八歪地朝這邊開過來——倒不能怪司機技術差,實在是路太壞了,盡是坑窪溝壑。吉普車在五十米開外停住,靜了片刻,車門打開,下來一個高個子青年。王胡子眯著眼,見他肩寬腰細腿長,身材挺拔,把一套寶藍色軍服穿得分外瀟灑,心想這師長倒是年輕俊氣,哄騙過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吧?他整了整別在腰後的手槍,帶人迎上去,齜牙咧嘴地一笑:“虞師長,幸會幸會!”青年軍官板著臉,沒有理睬他,朝敞開的車門邀舞似的伸出右手。從車廂裏探出一隻雪白手套,鬆鬆地搭在他掌心,一個披著貂皮領軍大衣的男人徐徐下車,扶了扶帽簷,很隨意地環視一下左右,才朝王胡子點點頭:“王大當家,久仰久仰。”王胡子認錯了人,有點尷尬,幹笑兩聲:“幸會幸會,虞師長好氣派。”他原本是按江湖規矩抱拳,又覺得不太合適,就猶豫著掏出右手,見虞師長根本沒有握手的意思,順勢捋了把絡腮胡後放下來,滿心不痛快。這位虞師長年紀不大,派頭不小,背著雙手,半張臉擋在帽簷與毛領後麵,似乎總不拿正眼看人。連給他開車門的副官,也是麵無表情。王胡子按捺著性子,正要開口請他上山,忽然見他用手指遮住眼,微退半步,另一隻手朝後伸去:“小孫,手帕。”一個瘦瘦小小的勤務兵立刻躥過來,伶俐地從挎包裏抽出白棉手帕,放在他手裏。虞師長拿手帕不停揉眼睛。王胡子知道他是被風沙迷了眼,有些幸災樂禍,嘴裏說:“這鬼地方,就是風沙大,今天還算好了,有時吹得騾馬都睜不開眼,師長一路辛苦。”虞師長眼睛疼得厲害,淚花都出來了,邊揉邊想:指桑罵槐呢這是!果然窮山惡水出刁民,個王八蛋!王胡子笑嘻嘻地道:“這兒風大,要不我們上山,到寨子裏坐下來慢慢聊?”虞師長終於捱到那股刺痛勁過去,把手絹往口袋裏一揣,倨傲地抬起下巴,淚汪汪地剜了他一眼:“走吧!”王胡子這才看清他的相貌,一時有些眼暈。他走南闖北半輩子,俊俏女人見多了,卻頭一回見到這麼俊俏的男人,眉眼比年畫上的還精致,皮膚一色兒的白。他端詳著虞師長的臉,很想找個什麼東西來打比方,想到水豆腐,不是那樣顫巍巍的軟,想到細瓷瓶,又不是那樣滑擦擦的硬,思來想去,隻有剝了殼的水煮蛋還有那麼點意思。虞師長被他盯得有些惱火,眉毛一挑:“王大當家這是叫我帶路呢,還是要給我的警衛營押後?”王胡子回過神,覺得腦子裏跑馬跑得太荒唐,居然生出往虞師長臉上掐一把的念頭,真是鬼迷心竅了,連忙道:“哪裏的話,師長可是貴客,請吧。”吉普車上不了山,虞師長和副官棄車換馬,與王胡子一行人在山道上走,警衛營排成長龍,在他們身後蜿蜒。進了山寨大堂,王胡子指著八仙桌旁邊一把掉了漆的太師椅,很熱情地說:“師長,坐,坐,我叫人沏茶。”虞師長低頭,瞥一眼椅麵上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遺跡,臉色變得不太好看。勤務兵小孫看起來又蔫又愣,跟風幹的瓜蔞子似的,實際上很會察言觀色,知道虞師長的潔癖犯了,立刻又抽出條白棉手帕,在椅麵上賣力地擦。王胡子見他搗騰個不停,笑著說:“小兵蛋子真逗趣,這椅子天天有人坐,幹淨著呢,擦什麼。”虞師長一聽,啊,這椅子不知多少個屁股坐過,更是不肯入座了。王胡子大咧咧地窩在虎皮椅上,見虞師長還站得筆直,納悶道:“坐啊,師長,這麼杵著說話不難受?”虞師長冷冰冰地回答:“我不愛坐,就站著說。”王胡子隻好推了推桌上的茶杯:“那喝茶。”虞師長見茶杯邊沿一圈洗不去的水鏽,嫌惡地皺眉,“不必了,我不渴。”王胡子也有點憋火,心想這人模樣生得好,怎麼脾氣這麼驢?愛嘛嘛去,老子又不是伺候人的!兩人心情都不好,說起話來自然也不怎麼投契。王胡子以退為進,痛說之前被各路軍剿捕時的慘重損失,激動起來就扯著大嗓門拍桌子罵娘。虞師長根本不搭他的腔,隻插空把田司令的話一字不落地轉述一遍。他說話時輕聲細氣,很顯教養,但語調生硬,帶著一貫的頤指氣使,像絲雨裏夾了冰雹,敲得人腦門生疼。如此勉強談了半個小時,實在是無話可說了,王胡子端起茶,舉在嘴邊要喝不喝,很想喊送客。虞師長就等他發信號,當即毫不猶豫地告辭,也不管田司令交代的任務有無落到實處。兩人客客氣氣地分手,王胡子送虞師長到寨門口,叫幾個頭目陪同下山,算盡了禮數。警衛營剛爬上山,一口氣還沒歇回來,又追著虞師長的馬屁股爬下山去了。山腳下,十幾個大兵留守看車。虞師長見吉普車上一層黃塵積得越發厚,忍不住罵了句“什麼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悻悻地上了車。換了副新手套,倚在潔淨柔軟的大棉墊上,虞師長終於可以透口氣,扭一把發酸的腰。副官遊挺從保溫壺裏倒了杯茶給他。虞師長接過專用杯子,灌了一大口,哼哼唧唧地說:“這幫土匪,不講人話,瘋狗似的亂吠,住的也是狗窩。回頭叫司令換人當說客,誰愛去誰去,反正我是死也不去了——哎,幫我揉揉腰,可累死我了。”遊副官微微一笑,把手伸進大衣繞到他背後,時輕時重地為他按摩腰身,手法非常之純熟。虞師長吐了長氣,舒服得差點□□出來。突然前方不遠處一陣蹦豆似的槍響,吉普車一個急刹,虞師長的杯子從手裏飛出去,潑了滿身茶水。他隨即抓起常備手絹在身上大擦,怒道:“怎麼回事!”遊副官打開車門,一個大兵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報告師長,前頭隊伍遇襲了!”“對方什麼來頭?多少人馬?”虞師長挺冷靜地問。“看行頭應該是衛民軍,大概有一個團,跟我們迎麵撞上,媽的一句話不說就開槍,弟兄們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撂倒了好幾個!”虞師長麵色發白。田司令之前派人與獅頭匪幫談判過幾次,氣氛友好,對方也確有投誠的意思,因而他這次出來,認為危險係數不高,就隻帶了個四百人的警衛營。哪知會這麼湊巧,碰上同樣來招安的衛民軍,而且還是一個團!餘大年的二師不是正囤在嵐水嗎,這麼大一隊人馬,又不是耗子,怎麼無聲無息地從縣城外溜過來的?容不得虞師長仔細思考了,遊副官沉聲道:“師座,怎麼辦?”“敵我懸殊,還能怎麼辦!叫弟兄們拚命,隻要能衝過去,進了嵐水就沒事,誰敢帶頭逃跑,當場槍斃!”虞師長雪白的臉上飄過一抹猙獰的色彩,“衛民軍,哼,還有背後給我使絆子的人,這個仇我是遲早要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