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哈拉裁決
短篇小說
作者:道格·艾林 黃克順
陪審團從後麵魚貫而入的時候根本沒看我們一眼,甚至那位陪審團主席現在也對我們視而不見。這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在之前的庭審中曾對我母親投去同情的目光。
這是個不好的征兆,但是我並不真正擔心。這個案子已經審理過幾次了。
一個花花公子搞大了女友的肚子。他出錢讓女友去打胎,但是女友拒絕了。不管男友同不同意,女孩都想生下孩子。這個女孩就是我的妹妹,19歲的莉薩.瑪麗.坎菲爾德。一周後,在下班步行回家的路上,她被一輛汽車撞倒,司機肇事逃逸,甚至壓根兒沒有減速。莉薩像條流浪狗一般慘死在路邊。
警方在她男友的凱迪拉克SUV的車頭保險杠上發現了血跡,是莉薩的。在底特律或紐約,這顯然是一起簡單不過的赤裸裸的謀殺案。
但瓦爾哈拉是密歇根北部一個度假小鎮,而莉薩的男友梅爾.本內特是當地的風雲人物。他曾是密歇根州立大學隊的橄欖球明星,後來又效力於底特律雄獅隊,現在是通用旗下的凱迪拉克汽車在五個國家的最大代理商。
而莉薩呢,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店員,一個充滿渴望的叛逆青年,在湖街的旅遊勝地銷售蠟燭和香火。她太年輕了,根本玩不過梅爾這樣的浪蕩子。如果我知道她找的男友是他……可惜我當時不知道。我隻顧埋頭自己的教書匠生活,對妹妹的關愛太少了。
現在我這個兄長再也沒機會給她提出忠告或為她做任何事了,隻剩下最後替她伸張正義。
但身穿定製西裝、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瀟灑倜儻的梅爾.本內特,在證人眼裏是個無辜的人。他隻是羞答答地承認莉薩並非自己唯一的女友,他還同時在和其他幾個女人保持約會,其中一個叫福恩.丹尼爾斯的女人甚至有他公寓和汽車的鑰匙。
福恩出庭做證時,拒絕透露莉薩被撞時她在哪裏。她不回答一切問題,像個黑手黨頭目一樣怒視著陪審團,充滿挑釁意味。
現在陪審團成員個個都顯得躁動不安,甚至義憤填膺的樣子,好像他們剛剛激烈爭辯了一番。也許他們的關注點集中在是謀殺還是過失殺人上,而不是如何給凶手定罪。
我從沒想過他們會讓這個雜種逍遙法外。
然而他們恰恰是那麼做的。
陪審團主席大聲朗讀了裁決書:“因為過失殺人的指控不成立,我們裁決被告,梅爾.本內特,無罪。”話音剛落,人頭攢動的法庭裏掌聲四起。
在法庭外的台階上,陪審團主席對著記者伸過來的話筒說:“我們認為本內特先生所言是可信的,他發誓他關心莉薩,從沒有傷害過她。雖然他的情人福恩.丹尼爾斯拒絕做證,我們大多數人覺得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也許她——”
但接下來他隻是在對著空氣自說自話了。梅爾及其隨從蜂擁而出法庭,記者們立刻像魚市的鷗鳥一樣把他們包圍住。
梅爾微笑著麵對眾多攝像機,說他不知道是誰殺了可憐的莉薩,但是他確信警方會找到凶手的。他對莉薩的家人深表哀悼。
“重獲自由後你有何感受?”一名記者大聲問。
“我之前從沒擔心過,”梅爾鄭重地說,“我知道瓦爾哈拉陪審團會還我清白。”
梅爾擠開人群鑽進那輛鋥亮的紅色凱雷德車內,向人群揮了揮手,咧嘴笑了,仿佛剛得到一生中最成功的一次達陣得分,或者說從此逍遙法外,隨即絕塵而去。
檢察官在接受采訪時抱怨梅爾.本內特受到的是瓦爾哈拉裁決。一名記者請他解釋,但他隻是聳了聳肩,隨後揚長而去。這是一種暗示嗎?你能指望一個鄉下小鎮的陪審團作出什麼公正裁決呢?
他是對的。瓦爾哈拉是一個小鎮。但是紐約或者底特律這些地方,大多數生活在平民區的人多少也是鄉巴佬。
我父母雙方,即坎菲爾德和拉莫特姓氏的人,骨子裏都是鄉巴佬,並以此為傲。我的舅舅迪克姓拉莫特,他們一家最不安分守己,曾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裏種植大麻,製作冰毒。我們其他人都是正派的工薪階層,絕大多數是藍領。
除了我之外。我叫保羅.坎菲爾德,是家裏第一個獲得學士學位的人。我在瓦爾哈拉高中教政治學,親戚們稱我為教授。是讚譽還是譏諷,得靠音調來判斷。
審判之後,一個金色的秋日下午,我們兩家人齊聚在迪克舅舅家的車庫裏,大家仍然沒從裁決的震驚中解脫出來。為了紀念莉薩,我們打算舉行一個遲到的守靈儀式。莉薩.瑪麗已經不在了,但至少那個殺死她的凶手應該受到懲罰。
現在凶手逍遙法外,給人的感覺不啻於莉薩又被殺戮了一回,連同她肚子裏的孩子,一個我們所有人還沒有抱一抱的坎菲爾德家的孩子。
此時冰鎮啤酒、熱狗和土豆沙拉已經端上,大家隻得吃起來。
坎菲爾德和拉莫特兩大家的人,憂鬱地默默圍坐在餐桌邊,再也沒有往常的歡聲笑語。大家一言不發,直到我母親梅布爾.坎菲爾德轉向我並開了口。
“我不明白,保羅,”她快人快語,“怎麼會是這個結果?公正在哪裏?”
“媽,公正實際上並不存在。那隻是一個概念,一個理想。”
“我仍然不——”
“當人們上法庭時,他們期待打贏官司,因為他們是正義的一方。但事實是,每場審判都是競賽,就像一場律師之間的辯論賽,法官則是裁判。陪審團選擇勝方,我們稱之為公正。通常情況下,這種方式相當不錯。”
“這次不是,”表哥博.拉莫特哼了一聲,“那些陪審員就是一群傻瓜。”
“不,”我說,“他們隻是本地人,跟我們一樣。梅爾.本內特是一個營銷專家,搞定那個陪審團對他來說隻是完成了又一個交易。他聘請了一位精明能幹的律師,檢察官認為這個案子事實清楚——”
“它就是!”博厲聲道,“本內特那該死的汽車上到處都飛濺了莉薩的鮮血!”
“但是那個叫丹尼爾斯的女人有那輛車的鑰匙。她裝聾作啞,拒絕透露莉薩被撞時她在哪裏,陪審團有理由懷疑當時駕車的人是她。梅爾因此得以逃避嫌疑。”
“肇事者真的可能是那個丹尼爾斯嗎?”母親問。
“不可能,”迪克舅舅平靜地說,“我讓人調查過此事。一句話,莉薩被撞時她正在水手俱樂部打台球。她很可能將聲稱自己買了毒品,或承認某一個輕微罪行,以此來為她在法庭上的沉默行為辯護,但是她不在車禍現場的事實是鐵板釘釘的。她沒有殺莉薩,是梅爾.本內特幹的。我認為福恩一定從梅爾那裏得到了很大的好處。”
“所以我說我們應該在今天爆了那個雜種的頭。”博說。表哥博身體魁梧,性格乖戾,是一家人中最為魯莽的。他繼承了他父親的黑色直發、黑曜石般的眼睛和火暴脾氣。小時在學校,隻要博在我身邊,就沒人敢欺負我。
“槍爆本內特是個好主意,表哥,”我說,“隻要你不計後果,不考慮自己今後的日子。”
“嚇唬人!世界上沒有哪個陪審團可以證明我有罪!他們——”
“你隻是親眼目睹了一個小鎮的陪審團能做的!博,你已經因為種植大麻和盜竊汽車而入獄兩次了。沒有人會打消對你的懷疑。”
“那就讓他們見鬼去吧!你也見鬼去吧,教授!”博厲聲說,“如果你不敢,那就回學校去吧,讓那些勇敢者像貓虐殺老鼠一樣去——”
母親在椅子上轉過身,反手打在博的嘴巴上,重重地把他打得向後跌倒在車庫地麵上。
他像貓一樣站起來,眼睛裏冒著火,舉起一隻拳頭——但是當然他沒有還手。
相反,他搖了搖頭,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摸了摸破了的嘴唇,已經有血滴落下來。
“該死,梅布爾姑姑,”他抱怨道,“大多數女人隻打我的臉。”
“坎菲爾德家的女人可不是這樣。”母親說。迪克舅舅竊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這是個小玩笑,近來我們兩大家人可沒有舒展過笑容。
迪克舅舅扔給博一張紙巾去擦幹血跡,隨後我們都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沒錯,教授,”老人憤憤不平地說,“你是這個家族中最了解法律知識的。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有什麼為莉薩討回公道的辦法嗎?如果我們找到更多的證據?”
“我認為這根本沒什麼用,”我說,“既然梅爾已被判無罪,他就不會因這個案子被重審。就算他在一個滿是證人的教堂裏懺悔殺了莉薩,他受到的最嚴厲的指控也不過是做偽證,最多也就判一兩年。”
“你的意思是法律奈何不了他?”博惡狠狠地說,“這就是你能告訴我們的?”
“要清楚,我隻是名教師,博,不是律師。但是我相信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在法律意義上來說,這事結束了。”
“可這事沒完。”博說。
“這事暫時是結束了。”母親堅毅地說,站起來,看了看圍坐在餐桌四周的兩大家人,“迪克,你是我哥,我愛你,但是你脾氣太壞,你的三個兒子也一樣。莉薩是我的女兒,不是你的。你沒有看到她多少成長經曆,因為那時你還在牢中。你不能再鋃鐺入獄了,所以我決不允許你像野狗一樣去複仇。”
“你不許我,梅布爾?”迪克回應道,帶著一絲苦笑。
“我向上帝發過誓,迪克.拉莫特,如果你或博去找梅爾.本內特複仇,我就跟你們斷交。隻要我還活著,我就再不會理你們,我的家人也一樣,永遠都不會。”
“這太叫人為難了,妹妹,”迪克說,臉上沒了笑容,“那個狗娘養的謀殺了你女兒和她肚裏的孩子。我不能讓此事就這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