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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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塞壬
塞壬長期如夜行人一般疾走於社會底層,在混亂、落魄、疲憊而危險的疾走歲月裏,過著一種“匿名者”的生活,遭遇搶劫、偷竊、行騙、栽贓及某種陰謀的深淵,無故被炒,備受歧視,屢遭排擠,沒有值得信賴的人,沒有可以傾訴的靈魂。正因為如此,她對人物的描寫便獨到深刻入木三分,如一個躺在地上看人看世界的作家,看到了人們平時注意不到的生殖、排泄、贅肉等部分,而且,對這些部分的描寫和敘述簡捷而又準確,直入靈魂,於是,她的帶有視覺彌補性的文字,便成了吹在文壇一股裹挾著本真味道的風。
這回是瓷盤碎了,那碎片帶著弧光飛濺出門外,我探出的腳縮了回來,我知道它能傷人。剛才是木椅被重重地擲在地上,它現在完全散了架。凶狠地咒罵,扭打,地上茶杯的碎片,相框,流淌的水跡,撕爛的衣物,還有女人踢飛的拖鞋,被嚇壞的孩子退縮在牆角,發出尖厲的哭喊,女人赤腳幹號著,她的手指在滴血。這些刺心的聲音和場景再一次侵害了我。在南方漂泊,我害怕一切銳利的東西,聲音、光、色彩還有麵目猙獰的人和現場,我甚至害怕有著尖角的物件,它們一定會想方設法紮到我。我害怕破碎,水或者玻璃從高處傾倒下來,潑在水泥地上的聲音也讓我害怕,仿佛一個生命在碎裂時發出的慘叫。水的屍體、瓷盤的屍體、木椅的屍體攤晾在那裏,它們破碎了,破碎的地方就有那樣的尖角,它們會紮到人的皮肉,紮到心。而後來的闃寂,水龍頭總在滴水,斷斷續續的抽泣,像一串串省略號。殘局,廢墟一樣的荒蕪感長長地散落一地。
我看著那個孩子,他的嗓子喑啞了,但身體還在抽搐,肩膀還在不受控製地一聳一聳。他累了,或者說他厭倦了。我想,做他們的鄰居太不幸了。爭吵一開始,我和房東就開了門。房東,那個矮小、沉默的廣東男人,默默地衝進凶險的現場,把孩子搶出來,我們擔心那些飛濺的碎片和那些失控的拳腳會傷到孩子。不勸,我們全都不勸了,那沒有用。我蹲下身子,給孩子擦臉,他抗拒地把臉別到一邊。
這是一個特別倔強的孩子,不到五歲,他哭,像是要把命搭在這上麵,撕裂肺腑。他僵立在那裏,握緊青紫的小拳頭,閉目,然後凶狠地咧嘴哭號,直到把嗓子哭啞,沒有人能讓他妥協。
這樣的哭聲和那現場太具有毀滅性了,就像一場災難,倒刺一般,卡在我們神經和肉體的某個部位,讓人長久地不安、受罪。這些年,我似乎沒有躲過這樣的侵擾。廣州、深圳、東莞,我的租房生涯無一例外地被別人的生活打擾,無處躲藏。匪氣橫生的市井,鬥毆、搶殺、偷竊、淫亂,它們時常發生在身邊,來曆不明的鄰居,他們有古怪的表情,樓下士多店裏間的小賭坊,隔壁的暗室有彩票點,黑網吧,洗頭坊,私人診所……這些暗無天日的城市的私處,像毒癬,它們獨自腫脹、旺盛。在這蕪雜混亂的現場,孩子,我時常注意到很多孩子在這樣的場景中度過了他們的童年。挨打,被呼來喝去,在地上打滾,他們是肮髒的一堆,土豆般,一串串的,有結實的生命力。拿著小木棍去挑排水溝的穢物,在台球桌肚間鑽來鑽去、追逐,在煙霧繚繞的遊戲機室撿地上的礦泉水瓶……他們有黑乎乎的小手和沾滿鼻涕的臉蛋。這些孩子全都是外來人的,父母住在城市的暗處,打著零工,開個小士多店,擺地攤,偶爾偷竊、搶劫……我想起在少年時讀過的一些書,說一個人的童年,他的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是一個經常哭泣的洗衣婦;或者父親是一個賭徒兼惡棍,母親是一個站街的下等妓女,光是羅列出這兩句,馬上就能讓人聞到暴力、危險、淒厲、悲傷和讓人心酸的氣味。我想起《悲慘世界》裏麵的小珂賽特,啊,她揪痛了多少人的心。她冰冷的小手,乞丐般,在黑夜裏獨自走向寒冷的水井,吃著貓食,眼裏滿含著淚水。這樣的孩子,從小敏感,抑鬱。他不合群。
現在,我身邊就站著一個這樣的孩子。他從不跟我對視。因為,他從不求助於人。多少次,他哭得像決堤的洪水,我難過地看著,竟毫無辦法,我隻得蹲下身去,跟他一般高地待著,麵對著麵。
他的父母在屋裏激烈地扭打、爭吵,他就用這滲血的哭喊抗拒。我試圖把他擁抱在懷裏,抱緊他,但他用力掙脫開了。我想安慰他。他的小手冰涼冰涼的,嘴唇也烏紫。房東忙他的去了,他扔下一句話:有人在跟前,他倒哭得帶勁兒。於是這個孩子就撂給了我,我們對峙著,我如何能直起身離去,把他一個人扔在過道裏,那麼黑的過道裏。直到他累了,眼裏泛起倦意,最終無力抗拒,被我抱回我的屋子,我把他放平在沙發上,蓋上線毯。他依然微弱地抽搐,但漸漸合上眼。那做母親的結束了吵架,敲門要從我這裏接走她的孩子。我輕輕地抱起那孩子,遞給他的母親,然而,他還是醒了,睜眼看見自己的母親,突然又放聲號哭,那做母親的揚手一記耳光打在孩子的腦門上,哇——哭聲陡增一倍,我正欲上前說點什麼,剛要張嘴,那女人已重重地將門摔上。耳畔的哭聲猶在,心裏毛熾熾的,他們打擾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啊,一個多年來怎麼都學不會無動於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