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聽到隔壁房間有壓抑的抽泣,我久久不能入眠。我經常背著她給謝正寫信,說起她的冷漠,對她的單身狀態的擔憂……我跟謝正成了誠摯的筆友。
可我從沒要求過他來看我們,潛意識裏我覺得這會讓她難過。
叁
歲月如梭,我就要上大學了。
她極力反對我在本市讀書,填報誌願的時候,蠻橫地讓我填報了北京的學校。因為她喜歡那個城市。
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她說女孩子學外語好,以後有出息,可以去外交部上班。說不定還能見到希拉裏,到時可別忘了給你老媽要份簽名。她暢想。
我不置可否。一個中年家庭婦女,不喜歡韓劇、不愛電影明星,卻視政治人物為偶像,讓人想不明白。
然而,這老太太越老越像個謎,潮起來連年輕人都不能望其項背。
高三畢業的夏天,我滿18歲。她說要給我弄一個隆重的“成人典禮”。
我受寵若驚,突然有種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重的感覺。心中雖然充滿了期待,可是嘴上還是拒絕了。
她的眼神立馬黯淡下去,有那麼一瞬間,我也覺得很無趣。偷偷地端詳了一眼,才發現歲月已經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跡,白發、駝背……
氣氛尷尬。為了轉移注意力,我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背:美女,走路要昂首挺胸,這樣多不美觀。
她揚起嘴角傻笑,眼角的皺紋堆了起來……
上大學臨行前那晚,我給謝正寫信,第一次詢問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且央求他經常來看看她。那天,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有責任讓她活得幸福,而不是一直站在局外。
她送我去火車站,說好不哭的,這也是她這麼多年一直教育我的。卻沒想到,火車啟動的時候,她捂著臉痛哭不已。
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流淚。
肆
畢業後,我選擇留在北京。因為她說大城市人多,思想開放,熱鬧。她老了,開始喜歡熱鬧了,她不再有年輕時那樣鋒利的棱角,開始跟街坊鄰居和睦相處,打牌、遛彎兒、扭秧歌,甚至能自嘲年輕時的衝動,生下這樣一個女兒,上重點大學,在大城市工作……
這哪兒是自嘲呀,分明是在跟別人炫耀。
不過,畢業後我沒能像她期望的那樣去外交部上班,而是輾轉了無數個招聘會後,去了一家雜誌社做編輯。
打電話,我學著其他人那樣報喜不報憂。沒想到她一下就聽了出來,不過,好在她也非常樂觀,你的生活才剛開始,一口吃不成胖子。
我開始談戀愛,男友的溫柔,讓我嚐到了作為一個女人的甜頭。將心比心,我極力主張她找個男朋友,她在電話裏笑得靦腆,愛情於我來說,已在別處了。
我訕訕地掛了電話,告訴自己要努力地工作、賺錢,在北京買房子讓她跟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沒有愛情,我不能讓她連親情也享受不到。
我兼很多份職,沒日沒夜地工作,忽略了男友的感受。跟我分手時,他說:我要的是一個女人,而不是女強人。
我很長時間都振作不起來,一想到死亡就覺得是種解脫。她大老遠跑到北京,不但沒有安慰我,反而責罵道:死都不怕,還怕活下去嗎?!
我猶如醍醐灌頂,一下振作起來:人生最精彩的部分永遠在明天,如果不死,活下來等著看明天的精彩,不是很有趣嗎?
其實,母愛並非都是一樣的。如果說慈祥的母親將孩子仔細收藏、細心嗬護是愛,那麼一個女人對孩子嚴格而又苛刻、從不遮遮掩掩的所作所為,又怎能不是另一種愛!■
摘自《情感讀本》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