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玉望了她微笑,在旁略等了一陣,又道:“隔壁還有好看的,一起來吧。”
側側如聽話的孩童任由她牽引,來到右邊一間錯彩鏤金的樓閣中,當麵一幅立軸觀瀑圖勾住了她的視線。巍峨青山上,一注飛流浩然疾馳,其後依山傍水的深林中,有小屋偶露簷角。她立在畫前看了片刻,那瀑布宛若織女天機織就,雪練般高垂直下,使極靜的畫布上仿佛濺起急促的水流。
她漸漸被吸入了畫中,觸手可及的是山間撩人的綠意。至於所謂用筆勁練、意境悠遠之類的評語,想來竟覺得膚淺,隻為這刻的入神深深陶醉。
“閣中的書畫你盡可隨意賞鑒臨摹,全是坊主珍藏的真跡,小心一點就是了。”
側側粗略一瞧,四周擺放的均為曆代名家作品,或甲金篆隸楷草行,或白描人物山水,或點染花鳥魚蟲,以前在拂水閣多少見過摹本。聽說是真跡,她懸了一顆心,迫切地想一一看個分明。
綺玉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先在這裏呆著,我讓人準備接風宴,一會兒再來叫你。”
側側連忙謝過,等綺玉走後,她走到一邊認真翻看起來。對了這些珍品,她身體裏仿佛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像是與多年故交久別重逢,又如早已慕名的大人物此刻方有緣得見,忐忑得不知該興奮還是緊張。
手邊最近的畫卷繪了一些幽花奇草、蟲蝶蜂鳥的野逸小件,平易如廊前庭後的景致,因筆法工細中帶有疏放,多了幾分靈氣。她取一件研看了,真跡果然與尋常摹本不同,墨之濃淡焦重清,用筆之描勾皴擦染,乃至賦彩設色的厚薄鮮暗,無不生氣盎然,流動靈秀之氣,將畫者的本意淋漓盡致地描繪。
畫卷裏夾了一張花簾紙,上麵列了細如蚊蠅的小字評語,側側一字字辨認,見寫的是“妙得天真,一氣貫通”,其後又有字跡不同的評價,寫了“窮極造化,落墨為格”和“神妙俱得,氣度超然,已盡其技矣”等語。
她揣測這是幾位師姐的筆跡,另打開一卷山水來看。一幅嵐霧繚繞的山林泉石,初看僅是出塵的山景,望得久了,心中猶有煙雲開闔,仿佛神遊空山,冥冥中忘乎所以。
側側看得心生歡喜,再凝眸去看師姐的評語,一人雲“如狂草潑墨,筆下可見其縱情詩酒,磊落有衝天之誌”,另一人則說“坐忘山水,胸無丘壑,無斧鑿之痕,而得其精神”。側側凝睇了畫意良久,怦然而動,禁不住潤了筆墨,在後麵添了一句,“天機之功,不在其形”。
寫完,她的臉倏地一紅,看了墨跡未幹的纖秀字體漸漸融入到紙中去,仿佛聽見泉水飛濺,在麵上揚起一片清涼。
望了如山的畫卷和藏於卷中一張張寫滿評語的紙,她似乎看到了一條清晰可辨的小徑,蜿蜒地向了一座座山峰的頂端延伸。此時她忽然感受到紫顏初入沉香穀時的興奮,那種迫切要學盡一切的渴望,在她的心底蔓延。
錦障
在文繡坊的頭幾天,側側的日子過得清閑,每日翻書閱畫,看女工們彈棉紡紗,織布染衣。雪白的長線如一道道冰幕,將前院後舍遮掩串連,張眼即可見玉色蘭香。
等她熟悉了門戶,四師姐瑤世分了十個繡女在她手下,要她趕製尹貴妃誕辰的霞帔。側側拿到花樣一看,霞帔上繡的是龍紋,不由深為疑惑。她這幾日讀過織繡紋樣的畫譜,皇妃與皇後用的霞帔雖同是深青質的織金紵絲紗羅,但皇妃應繡鳳而非龍,唯貴為皇後者,才能用織金雲霞龍紋。
“四姐,尹妃這件霞帔的圖樣,怕不是內廷弄錯了?”
瑤世慧眼星閃,望了她笑道:“這是小皇帝命內廷的畫師所繪,斷不會弄錯。”
側側似有所悟,捧了不合禮製的繡樣,在廂房中思索良久。兩個時辰後她走出屋,召集所有繡女。
初次對了十個比她年長的人說話,側側眉宇間並未露怯,按心中設想說出諸人的分工。
霞帔長五尺七寸,寬三寸二分,所用的紵絲俗名即稱“緞”。側側從庫房取了一匹深青織金緞料,鋪在桌上道:“今次想請諸位用壓金彩繡來繡這件霞帔,需要的撚金線和五彩雲紋的絲線都在這裏,四人用釘金繡雲霞龍紋,餘下的人各選三四種顏色的絲線,以平針繡紋樣內的輪廓。”
眾繡女見側側挑了圓金、木紅、灰綠、月白、寶藍、雪青、鵝黃、緗色等近三十種絲線,紛紛咋舌。有個叫占秋的繡女,自恃是青鸞的掛名徒弟,當即說道:“七手八腳的,又用這麼多顏色,可不就亂了。”
側側在作坊中已瞧過十幾人分工作業,聞言微笑道:“這裏有我繪製的整張繡樣,你們依次而繡,絕不會混淆。”眾繡女湊來看了,一幅絹素上手繪了霞帔光豔富潤的紋樣,又用線頭紮出不同絲線的次序,端的是妙思巧構。
眾人無話,照了側側的想法,先將繡樣描到緞子上,固定好了繡繃,倆倆對麵坐定。十指玉筍穿金線,錦緞上頓時起了旖旎春風,一針針爭妍鬥豔。
側側瞧了一陣,見她們繡得大致無錯,就走出去央廚房為諸女煮綠豆蓮子湯。爐火起滅,側側的心隨之降了急躁火氣,用心地盛起一碗碗湯,如刺繡裁衣般怡然。
和這些妯娌媳婦們好生相處,她會在文繡坊尋獲很多新夥伴。側側如是想。
她懷了愉快的心思走回,笑容忽地滯在嘴邊,繃架上的花樣已全然換了模樣。繡女們無動於衷地瞥了她一眼,整齊一致地繡著鸞鳳雲紋。
“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