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可他說思慕我,回過味來,我還是有幾分歡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以來,我那本該在風月裏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孤零零地就過了,與同年紀的神仙相比不知無趣了多少。雖麵上瞧不大出來,其實我心裏一直很介意這件事。是以畢方表這個白,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
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萬不能傷了他的心。斟酌良久,訥訥開口道:“這個,終歸是他們天族訂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隻能是有緣無分了。你說思慕我,我其實很歡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講個有先有後不是?”
畢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幹淨。 ”
話畢瞟了夜華一眼。我才注意到,嫋嫋的藥霧裏,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大約也能理解。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當著他的麵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這實在荒唐,大大駁了他的麵子。但我同畢方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不錯。
這麼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地同夜華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他沒理我,手指撫著藥碗邊緣,麵上毫無表情。
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聲道:“你隻說,你願不願同我一起?”
當著夜華的麵,他這麼也委實膽肥了些。
我訕訕道:“你也曉得我是很重禮數的,既然天族將我定下來,我斷不會主動起什麼事端讓青丘和九重天為難。你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很感激。但我們兩個實在有緣無分,多的便不再說了,你對我這個念想,若還是泯不了,便繼續藏起來吧,終歸我知曉了你的這份心,長長久久都不敢忘記。”
我自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既全了畢方的麵子,也全了夜華的麵子。
畢方木然地瞧我一會兒,歎了口氣。又幫我掖了掖被角,轉身出房門了。
夜華仍坐在桌案旁,一張臉隱在藥霧裏,看不大真切。
我睡一覺,精神頭恢複得其實隻十之一罷了。同畢方這一通話說得,且驚且喜且憂且慮,大大傷了回神。但心裏仍惦念著要去炎華洞一趟,此時廂房裏偏有夜華坐鎮,自然不便。我琢磨著須找個名目將他支開,凝神片刻,氣息奄奄地與他道:“唔,勞煩把藥給我,突然有點犯困,吃了藥我想好好睡一會兒,你去忙你的吧。”
他嗯了一聲,將藥端過來。
良藥苦口,這藥苦成這樣,想來確然是良藥。一碗湯藥下肚,苦得我從頭發尖尖到腳趾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華接過碗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卻並不走,隻側了頭看我,道:“你可曉得,回回你不願我在你跟前守著時,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時你也並不是真的犯困吧?”
我怔了一怔。
誠然這是我找的一個借口,然我記得這個借口千真萬確是頭回同他使,萬談不上回回二字。
我尚自思忖著他口中這“回回”二字,他卻已來攬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傷得重,不自覺化了原身養傷,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他卻還能分出一隻狐狸的腰身,我佩服他。他聲音低啞,緩緩道:“淺淺。”
我嗯了一聲。
他卻隻管摟著,沒再說什麼。半日,又擠出來一句:“你方才說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發蒙,方才我那一番話,皆是說給畢方聽,與他卻沒什麼幹係。我是真心還是不真心,顯見得該畢方來問才更合宜。
他埋著頭似乎笑了一聲,這一聲有那麼股子沒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攬著你抱著你,我來青丘住的這些日子,你也時常能為我添個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為我們兩個有婚約是不是,若與你有婚約的是另一個人,你……”他將我攬得更緊一些,歎了口氣,卻並不接著說了。
我在心中雪亮亮過了一遭,以為他這話問得古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若不是我兩個早有婚約,他能在我這裏一次又一次揩到油水?便是剛來青丘小住時,已被迷穀亂棍打出去了,哪還進得了狐狸洞,分得了上好一間廂房?且不說我還將三哥往日住的辟出來與他做書房,待他待得這麼殷勤。
但自我同夜華相熟,他從來一副泰山崩於前連眼睫毛也不動一動的性子,
此時竟在我麵前顯出這等示弱姿態,可見,有些不同尋常。
我幹幹一笑:“我對你好也不全是因那紙婚約。”
他僵了僵,抬頭望我,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閃了閃。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兩聲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時日,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勞,卻還惦念著給我們煮飯燒菜。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記著。俗話說有來有往,有去有回,你投過來一個桃,我自然要回報你一個李,沒李子也得拿個枇杷果頂著。換了其他人來與我起一紙婚約,卻未必能做到你這樣,我便也未必能捺著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自覺這個話說得合宜,這正是長久夫妻的相處之道,夜華一雙眼卻黯了黯。他自去黯然,我因無從知曉他為何黯然,不便打攪,隻望著床頂。神思不經意遊轉到炎華洞,唔,說起來,炎華洞洞口的禁製須得換一換了。
夜華突然深深將頭埋進我肩窩,悶悶道:“我從未給其他人做過飯菜,我隻給你一人做過。”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點頭道:“你的廚藝很好,抽空給你爹娘爺爺也做幾回,正體現一個孝字。”
他沒理我,又道:“我做這些並不因你同我有婚約。我來青丘住也並不因阿離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廚房這個事原來卻是你的興趣。這個興趣是個好興趣,忒實用。”
他將我摟得越發緊,仍沒理我,再道:“淺淺,我愛你。”
我茫然了一會兒,睜大眼睛,十分震驚。這這這!天塌下來也沒比這個更叫人驚詫的了。
我原以為自己的姻緣樹乃是棵老鐵樹,劈死了萬萬年開不了花,今遭,這棵老鐵樹居然……居然開花了?且還開的是一株並蒂花?!
夜華抬起頭來幽幽望著我:“你怎麼想?”
我尚且還震驚得不能自拔,委實不知該怎的來說,在拔與不拔之間,好容易喘上一口氣:“這……這可不當耍的。”他淡淡然笑道:“我再沒什麼時候比這時候更真了,沒情誼自然也能做長久夫妻,我卻盼著你同我能有綿長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