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滄海桑田(3 / 3)

穀口立著幾張石凳,我矮身坐下。夜華知情知趣,道了一聲:“我到前邊等你。”便沒影了。

離鏡兩步過來,勉強笑道:“看到你這樣,我總算放心些。”頓了頓又道,“身上的傷勢,已沒大礙了吧?”

我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勞鬼君掛心,老身身子骨向來強健,些許小傷罷了,並不妨事。”

他鬆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話畢,從袖袋中取出一物來,徑直放到我麵前。抬眼小覷,那一汪瑩瑩的碧色,正是當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頭道:“鬼君這是做甚?”

他澀然一笑:“阿音,當年我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你將這玉魂拿去,置於墨淵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頭血了。”

我甚驚詫,心中一時五味陳雜,看了他半日,終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領了,但師父的仙體自五百多年前便不需老身再用生血將養,這枚聖物,鬼君還是帶回鬼族好生供著吧。”

五百多年前,將擎蒼鎖進東皇鍾後,連累我睡了兩百多年,兩百多年不能為墨淵施血,待醒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急著去看墨淵的仙體,手腳發涼地生怕他出什麼岔子,陰差陽錯卻發現沒了我的血,墨淵的仙體竟仍養得很好。折顏嘖嘖道:“怕是墨淵要醒了。”我且驚且喜地小心揣著這個念想,折顏卻全是胡說,至今墨淵仍未醒來。

離鏡那托著玉魂的手在半空僵了許久,默默收回去時,臉上一派頹然之色,隻沙啞道:“阿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嗎?”

四下全是霧色,襯得他那嗓音也縹縹緲緲的,很不真切。

其實,略作回想,記憶深處也還能尋出當初那個少年離鏡來,雖因著他老子的緣故,眉目生得濃麗女氣了些,做派卻很瀟灑風流,麵上也總是紅潤明朗,全見不出什麼閨閣裏才有的傷春悲秋惆悵失意之色。時間這個東西,果然磨人。

因了這一番感喟,初見著他的不快倒也淡了許多。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塵舊事,一樁樁一件件,正如同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穩,再生不出一絲波瀾漣漪,更遑論“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灰蒙蒙的天,無可奈何道:“鬼君不過一些心結未解而已。老身早說了,鬼君這樣的性子,一生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了,便絕不會再珍惜了。鬼君現下一心撲在老身身上,不過因老身被鬼君棄了後,沒找個地方一頭撞死,反而還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覺得老身從未將鬼君放在心上了,如此才有這一番糾纏……”

他一雙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紅,襯得容色越發豔麗,並不答話,隻深深看著我。

我穩了穩心神,將折扇攤開來,撫著扇麵上的桃花。撫了一會兒,終柔聲道:“似今日我們這樣坐著平和說話,以後再不會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還是說清楚吧。七萬年前,我因你而初嚐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叢老手,自然冷淡被動些,可心中對你的情意卻是滿滿當當的。阿娘總擔心我那般不像樣的性子,不夠惹人憐愛,不憑借白家的聲威便嫁不出去。你並不曉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曉得我原是個女兒身,卻能真心來喜歡我,還日複一日送上許多情詩來,甚而散了滿殿的姬妾,你做的這些,我心中很歡喜,也很感激。我們白狐一族雖是走獸,卻比不得一般走獸博愛多情,對認定的配偶從來一心一意。那時候,我已確然將你看作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沒有玄女這樁事,待學成之時拜出師門,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彼時我們兩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處以來,我日日都在想著將來如何說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們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條好理由,便喜滋滋記在絹帛上,丈餘的絹帛用小楷記得滿滿當當。如今想來真是傻得很。”

離鏡嘴唇顫了幾顫。

我繼續撫著扇麵,淡淡道:“玄女能幫你的,我白淺襲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幫你嗎。可你卻在我對你情濃正熾之時,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樁事,心中痛不能抑。隻歎我當初糊塗,對玄女掏心掏肺,到頭來卻讓她挖了牆腳。我不過要扇她一扇,你卻那般護著,可知我心中多麼難受。你那句‘先時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隻道我放手放得瀟灑,卻不知這瀟灑背後多少心酸苦楚。離鏡,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掛在臉上,可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卻是一分也不少的。我總以為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卻不想到頭來全是一個笑話。那些時日常做的一個噩夢便是你摟著玄女,將我一把推下昆侖虛去。噩夢連連之時,卻隻聞得你四匹麒麟獸將玄女娶進了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說來可笑,嘴上雖說得瀟灑,事已至此我卻仍對你存著不該有的念想。此後鬼族之亂,玄女被擎蒼抽了一頓抬上昆侖虛,我竟暗暗有些歡喜,私下裏一得空閑,便止不住為你找些借口,讓自己相信你並不是真心愛玄女,否則不會任玄女活活受那樣的苦,心中竟漸漸快慰起來。此後才曉得那原來是

你們使的一個苦肉計,離鏡,你不會想知道那時我心中是什麼滋味。後來師父仙逝,我強撐著一顆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氣,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讓我多麼失望。你說嫉妒師父,才不願予我玉魂,可離鏡,你傷我這樣深,委實比不上師父對我的萬分之一。當我在炎華洞中失血過多,傷重難治,命懸一線之時,眼前湧的竟不是你的臉,我便曉得,這場情傷終於到頭了。彼時,我才算得了解脫。”

離鏡緊閉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來,眸色通紅,哽咽道:“阿音,別說了。”

我勉強將扇子收起來,悵然道:“離鏡,你確是我白淺這十四萬年來唯一傾心愛過的男子。可滄海桑田,我們回不去了。”

他身子一顫,終於流下兩行淚來,半晌,澀然道:“我明白得太遲,而你終究不會在原地等我了。”

我點了點頭,於鬼族再沒什麼牽掛,臨走時歎了句:“日後即是路人,不用再見了。”遂告辭離去。

撥開霧色,夜華正候在前方不遠處,道:“明明是那麼甜蜜的話,由你說出來,偏就那麼令人心傷。”

我勉強回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