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灰飛煙滅(3 / 3)

既是想點透本上神在團子他爹跟前是團子他娘的替身,便應點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這般九曲十八彎地繞,虧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遊蕩時瞧了許多這樣橋段的戲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領會她這個話背後的意義,若是換鳳九這樣一根筋的,豈不是白廢了她一番心思。但她這一大拜卻拜得好,隻膝彎裏一跪,便將這番原本像是挑撥的話,曬得親切又自然,甚至貼心貼肺。

我雖領會透了典範這個話背後的含義,卻十分遺憾不能遂了她的心思,同夜華大動一場幹戈,就他愛我還是愛團子娘這個話題,吵個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其實典範也不大容易,現今夜華對她的光景很不見好,她對夜華倒是看得出來深種了情根。這麼一出郎無情妾有意的風月戲,郎心如鐵鐵得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那有意的妾不定背地裏躲著哭了多少回。她一邊悲苦著,一邊為了刺激自己的情敵,還要講些思慕對象的風流史,順帶將自己也刺激了,可憐見的情敵沒刺激成,自己卻深受刺激,何其可歎。

我起身踱過去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心底裏求的東西,並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做神仙,還是不要做得太聰明。唔,有個事還須提點你一句,我受四海八荒的神仙朝拜,一向依的是青丘的禮。若是要正經來拜一拜我,提前三日便須沐浴齋戒焚香,三日之後行三跪九叩的禮。這禮雖大,不過,即便是你的夫君夜華君與我行這樣的禮,我也是受得起的。但我並不愛小的們這樣正經來拜我,揖一揖手,心意到了便是了。倘若今後你還要提說正經來朝拜我,便依我青丘的禮,做不到,便不要再跟我提什麼天宮的規矩。再則,我阿娘並沒給我添什麼妹妹,你這小小的年紀稱我姐姐也不大合宜,便還是依照禮度,稱我一聲上神吧。”

這一番話說完,我心情略有順暢。眼風裏不經意瞟到她伏在地上的一雙手,緊緊收成拳頭。小孩子家,麵上雖做得滴水不漏,到底還有些少年意氣。

我嘖嘖歎了兩聲。招了奈奈,繞過地上的典範,出門再次朝那上清境的天泉殺去。

看不出夜華倒是顆情種。

得出這個認識,卻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悶。

可他當初既愛團子娘愛得那樣深,若典範確是照我推斷的為了爭寵親自將團子娘逼得跳了誅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麵的性子,還不早將典範劈了?

我揣著這個疑問一不留神念叨了出來。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聲道:“上神料得不錯,是劈過一回的。”猶疑了一會兒,再道:“那時君上方醒過來,身上不濟,且萬念俱灰,沒有一絲活氣息,整日隻一個人關在殿中,連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樂胥娘娘十分憂心,便著了奴婢去寬慰君上。那時,也隻當奴婢說起奴婢的主子來,君上才能略有動容。君上醒來不過兩月,天君便著了一頂軟轎要將素錦娘娘抬進洗梧宮。那一日風和日麗的,是個黃道吉日,素錦娘娘卻沒能進得了洗梧宮,奴婢親眼見著君上麵無表情將一把冷劍刺過她的胸膛。奴婢看著那像是致命的一劍,遺憾天君卻及時大駕,將她救了回去。後來,上神便也見著了,她由天君保著,成功入了洗梧宮,不過君上隻當她是養著我家主子眼珠的一個罐子罷了。伺候她的一些宮娥常覺著她可憐,可奴婢卻覺著她是自作自受。”

我訝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雙眼珠,正是從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來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這種奇異的事,定要追一個根究一個底,此番卻不知怎的,心中隱有抗拒。我歎息了一聲。

奈奈一雙眼微紅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這樁事後奴婢才明白,主子當初能在天宮平安待過三年,實屬不易。樂胥娘娘說君上以為將自己的心思瞞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瞞住了天上諸位神仙,包括主子,卻終於沒瞞過唯一想瞞過的天君。”

她這一番話說完,突然煞白了一張臉,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幾抖:“奴婢失言。”

她說了許多,前邊的還有些條理,後頭的我卻委實沒怎麼聽懂,也不曉得她哪裏失了言。隻是心中模糊地一緊。

伴隨著心中這一緊,拐過一攬芳華,有一股騰騰的瑞氣迎麵撲來。

四海八荒一眾神仙裏頭,仙氣能卓然到這個境界的,左右不過四五個。這四五個裏頭,又以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折顏上神最為卓然。

如今,這個最卓然的折顏便攏著一雙袖子靠在一攬芳華的牆根邊兒上,樂嗬嗬地看著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錦大拜我時,從院門口閃過一副衣角,我隱約一瞟,估摸著是折顏。但料想他此番應是在青丘陪伴四哥,也沒甚在意,不承想,那一副花裏胡哨的衣角果然是他的。

我因遷怒,對素錦說的那一番話不大客氣,回頭一想,卻委實有些掉上神的份子,此番折顏竟將我那番掉份子的言語聽個徹底,令我微有汗顏。

他兀自樂了一會兒,兩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許多年沒見你使小性兒了,今日來聽這個牆腳,卻聽得很有收獲。真真常埋怨我當初將你送去昆侖虛送錯了,不過學一個藝,卻學得整個人都不大靈光,全沒有他帶著你時的天真活潑。如今看來,你還不算無可救藥嘛。”

如今我已是十四萬歲高齡,按凡人的算法,譬如一個老態龍鍾的太婆,若仍舊如同少年時代一般天真活潑……我試著進行了想象,發現太嚇人了。

因我一向是個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這樣一番明透事理的計較,然折顏一向是個不服老的,我這一番英明計較,自然須吃回肚子裏。隻順著他的話,搖著扇子謙虛道:“夜華的那個側妃委實不大合我的意,我雖一向偏愛機警靈敏的小神仙,但機警靈敏過頭了,跑到我跟前來自作聰明的,我卻不大喜歡了。所以本著長輩對小輩的看顧之心,略略訓誡她兩三句,實在算不得使小性兒,你過獎了,過獎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實往常折顏並不似這般愛笑,但他近日春風得意,日子過得很滋潤,自然多笑些。待他笑夠了,我才開口問他:“夜華昨日才將我領上這九重天,你今日便趕著跟上來,你上來這一趟,絕不是隻為了來聽我的牆腳吧?”

他咳了聲斂住笑容,眼風裏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掃了掃。奈奈不愧在九重天上兜轉久了的,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立時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著上神。”

我點了點頭。

折顏一向不大正經,待奈奈走得遠了,卻收拾出一副凜然的莊重模樣來。

他這個模樣,令我心中陡地一顫。

三百年前,自我從那場沉睡中醒過來,發現師父的仙體不用我的心頭血也保存得很好時,他端出的便正是這副模樣,斂著眉沉著臉,敲著炎華洞的冰榻緩緩安慰我:“墨淵興許要回來了。”害得我空歡喜一場。

如今,我怔怔地望著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心中不長進地隱隱又生出絲念想。但害怕這個念想終歸又是個行將落空的念想,一狠心,往噌噌上躥的這個念想的小火苗上狠命澆了桶涼水。

聽得心尖上刺啦一會兒響過之後,我沉穩地將兩隻握緊的手揣進袖子,淡淡道:“你便將關子這麼賣著吧,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莊重嘴臉,倜儻一笑,道:“若是我說墨淵要醒了,你也不急嗎?”

方才還在火中炙烤的一顆狐狸心猛地一躥,直躥到我的嗓子眼。我聽到自己啞著嗓子的一句回話:“你……你又是在騙我。”這一句話,竟微微地帶著兩聲兒哭音。

他愣了一愣,斂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過來拍了拍我的背:“丫頭,這回絕不是在騙你了。前幾日我同真真去西海辦一趟事,遇著那西海水君的大兒子,那時我覺著他身上的仙氣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術探查了一番。這一番探查下來,竟叫我發現他身上有兩個魂魄。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他頓了頓,低聲道,“便是你的師父墨淵。”

我垂頭瞧著自己從裙子底下隱約露出的一雙繡花鞋,木然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兒子身上的另一個魂魄,就是墨淵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筆記小說,便有那神怪故事,說男子也能懷娃娃,興許你探出的那另一個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瞞著老父老母懷的兒子呢。”

我因低著頭,眼前莫名有些潮,不大看得清折顏的神情,隻聽得他歎息一聲道:“使出追魂術來,自然能對一個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個魂魄,我追著它的源頭探過去,卻探得它是靠著破碎魂片自身的靈力,一片一片重新結起來的,試問這四海八荒,還有哪個能憑著魂片自身的靈力,將一個碎得不成樣子的魂魄重新結起來?也隻能是墨淵有這個本事了。再則,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養大的,小時候一直處在一處,他的仙氣,我自然也是熟悉的。從前,你說墨淵灰飛前囑咐你們十七個師兄弟等他,我隻以為那是他留給你們的一個念想,叫你們不必為了他難受,他雖一向言而有信,卻終歸敵不過天命。直至在西海大皇子身體裏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淵這一生都未曾叫他著緊的人失望過,這才是崢嶸男兒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萬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還有些散,暫且不能回到他原來的身體裏,須得借著旁人的仙力慢慢調養,待調養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裏真正醒來。想必正是因為如此,墨淵才令自己的魂魄躺進了西海大皇子的身體,借以調養。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過普通爾爾,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還要分來調養墨淵,漸漸地就將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淵既是將魂魄寄在他這副不大硬朗的身子骨裏,少不得還要調養個七八千年。我探明了這樁事,本打算立刻便告知你。但一回來卻見你傷得那麼重,也就瞞了,怕擾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天泉,想著你也該好得差不離了,今日我便特地上天走一趟,將這個事傳給你。”

他說了這麼一大通,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卻在腦子裏擠巴擠巴攪成一鍋米漿,神思被這鍋米漿擠到九天之外,令我十分糊塗。

心心念念了七萬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難以置信地哽了半日,恍惚裏抓住折顏話中的一個漏子,急急道:“師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氣來供自身調養,欠下的這一樁債,卻該怎的來償?”

折顏咳嗽了一聲,緩緩道:“墨淵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許是他,或許是他的家族曾欠下墨淵什麼恩情,此番,是在報恩吧。”

話罷扳著我的肩,一隻手抬起我的頭,鎖眉道:“丫頭,你哭什麼?”

我胡亂在臉上抹了抹,確然觸到了一片水澤,膝蓋一軟,便跪倒在地,甚沒用地抓住他一角衣袖,訥訥道:“我……我隻是害怕,怕這又是一場空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