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一:一生劫(下篇)(2 / 3)

第十二天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之輩,養個把小動物倒不成什麼問題,但要養活他一個大活人著實有些困難,眼見著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裏了。她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然下這麼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連忙擺手道不用,他沒搭話,隻不緊不慢地將一碗勉強能入口的粥仔細全喝了,才瞧著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報答你,豈不是忘恩負義。不管你受還是不受,這個恩我是必須得報的。”

她臉色青了一陣白了一陣。他托著腮幫瞧著她,覺得她這個死命糾結卻又顧麵子強撐著不發作的模樣實在可愛。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她會說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樣還要可愛一百倍的話來。她說的是:“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他們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洞房花燭這一夜,他們纏綿後,他抱著熟睡的她,覺得很圓滿。

但命這個東西真是玄得很。人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來定,神仙的命則由天數來定,都逃不過一個時來運轉,一個時變運去。他是上天選定的天君儲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禍事,天君紅口白牙許了青丘白家一個約,四海八荒都曉得他將來勢必要娶青丘的白淺上仙。他從前覺得人生不過爾爾,無論是娶青丘的白淺還是娶白丘的青淺,全都沒差別,不過臥榻之側多一個人安睡罷了。但如今,他有了愛著的女子,從前的一切,便須得從頭來計較。

桑籍的前車之鑒血淋淋地鋪在前頭,且他還坐了個甩也甩不掉的儲君之位,隻等五萬歲一到,便要被封為太子,他同她的這樁事,便更加難辦。他周密考量了幾日,種種法子皆比對了一番,選了個最凶險的,卻也一勞永逸的。可巧南海鮫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尋常的動向,也算為他徹底脫開天宮這張網釀了個機緣。但這件事他獨自來做難免令人生疑,要叫個在天君麵前說得上話的人幫著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揀一番,選了倒黴的連宋來當此大任。

連宋搖著扇子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遺憾道:“依著這個態勢,南海那一仗必不可免了。屆時我自然能在父君麵前幫你作作證,證實你確然灰飛煙滅渣子都不剩了。不過,就為著那麼一個凡人,你真要將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棄了?唔,他們凡界稱這個叫什麼來著,哦,不愛江山愛美人,非是明君所為。”

他隻轉著茶杯似笑非笑:“我對這三千大千世界沒抱一絲一毫眾生大愛,勉強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麼明君,倒不如及早將位子空出來,讓給有德之人。桑籍當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得了我。我這一灰飛煙滅,說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尋著一個更好的繼承人。”

連宋彎起眼睛笑了笑,隻道了一個字:“難。”

不久,素素便懷了孕。他雖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穩性格使然,瞧著比一般初為人父的要鎮定許多。懷孕後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時日,他的廚藝被磨煉得大有長進。

所有的一切都按著他的計算在一步一步平穩發展。兩月後,鮫人族終於發動叛亂。連宋執著白子笑道:“按理說,鮫人族那位首領不是這麼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個性,至少還得延遲一個月,莫不是,你從中動了什麼手腳吧。”

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麵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樁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一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唬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間攜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抬頭輕飄飄地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雕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伏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準了。他怕素素擔心,隻同她道,要去個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麵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為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拚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極狹長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三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隻待連宋回天宮添油加醋地同天君報個喪,說他已命喪南海灰飛煙滅,這一切便功德圓滿了。隻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素素竟闖出了他設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宮發現。他這場戲再沒法做下去,被抬著回天宮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場雨。

他活到這麼大,從不曉得後悔是個什麼東西。如今,他昏沉沉地躺在紫宸殿的床榻之上,卻十分後悔未將俊疾山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實些。他以為那時在南海傷得太重,連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闖了出去。他不曉得,即便將那仙障下得十道城牆厚,他那娘子依然闖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宮探望於他,先問過他的傷勢,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前幾日我偶爾瞧得下界一個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這是怎麼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應了一聲,淡淡道:“孫兒降伏赤炎金猊獸時,受了些小傷,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兒,算是孫兒報的恩。”

天君點了點頭,道:“既是報恩,倒也沒什麼,你未來要接我的衣缽,太重情卻不是個好事,你隻須記著這一點,我便也沒什麼好操心。她既懷了你的孩子,便將她接到天上來吧。”

他瞟了一眼床帳上盛開的大朵芙蕖,仍是淡淡地:“將一個凡人帶到天上,終不成體統,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帶到天上來費事。”

他這個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卻還是道:“天家的孩子理當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裏便更不是個體統,你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接上來吧。”

他口中的體統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這個體統。他其實曉得這與體統不體統的沒甚幹係,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說辭。桑籍當年將少辛帶回天上,若不是桑籍運氣好,少辛最後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他最明白不過,可如今他卻不得不重蹈桑籍的覆轍,將她帶進天宮。

他那時便曉得,他與她再無可能。此後在這偌大的天宮中,他與她隻能做陌路。他不能將她扯進這趟混水,不能令她受半點傷害。他甚至有些慶幸,幸好她尚未愛上他,在這段感情中,幸好隻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能在俊疾山上得著那五月的時光,即便將來她將他忘得幹幹淨淨,他也沒什麼遺憾了。三年,隻要能保她平安度過這三年,待她產下孩子,天君沒什麼理由好繼續將她留在天宮,屆時,他便讓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將她送回俊疾山。她會活得開懷逍遙,在俊疾山上自在終老,而他隻要能時不時地透過水鏡看看她,便心滿意足了。

他將素素帶回天上,將她安頓在一攬芳華,著了他寢殿中剛從下界一座仙山提上來的一個最老實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轉眼兩年過,這兩年,外頭有眼色的都看出來他對這帶上天的凡人並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來了。但其實有時候,他同她兩人獨處時,也會時不時控製不住對她的溫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舉動,隻他和她曉得罷了。

所幸,這兩年裏頭,沒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煩。她雖然身處在這天宮中,

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沒同九重天沾上半點幹係。但這兩年的七百多個夜裏,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三年開春,北荒形勢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駐守,時時關注北荒的動向。他帶著手下幾個魁星,一路趕赴北荒。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天君一個計策,隻為了將他支開罷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萬年的心血,絕不容許半點意外發生。

他走後的第二日,天君新納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錦在他的書房中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她對著他書案上的一張晾筆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複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嗬,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裏嵌了個素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