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君玉要比雲央大上許多,而那麵前黃銅鏡中螓首蛾眉,雖已過了韶華之年,肌膚也還如少女般光澤緊致,但眉目之間卻是養著一團慍怒,輕薄的鼻翼一張一翕,顯然正在生氣。
“請一個別國質子來當少公子師?虧他想的出來!”
“娘娘……”後勝小聲細氣的聲音說道,上瞄的眼睛不斷觀察著鏡中王後的神色變化,“這個趙歡也是好生不識時務,自己身為外國質子,卻多次攪入我齊國之事。現在竟又當了少公子的老師,齊趙既已結盟,這趙國對娘娘您卻毫無誠意,這般虛與委蛇,不由不令人心寒呐。”
“公子歡?攪入我齊國之事?”
太史君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道箭傷留下的疤痕猶在,又輕慢的一聲拖音自問,繼而語氣轉厲:
“哼哼,好個‘攪入齊國之事’。當日稷下行刺,若不是這小猴子跳出來攪局,替我破解一箭,本宮還安有命在?上大夫,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後勝忙惶恐得連叩三個響頭,立掌起誓道:
“微臣忠心天地可證,日月可鑒,並無他意啊……”
太史君玉則擺一擺手:“好了好了,這些漂亮話兒就不必說了,好好答話便是。”
君王後的怒容漸收,自太史高被責令閉門思過,眾臣屬望風遲疑,唯這後勝一直對她忠心耿耿,她的訓誡點到為止,卻也不想將其嚇得狠了。
後勝察言觀色,眼珠悠悠一轉,挺直了上身,合起雙手莊然作揖:
“臣,還是有話要說。行國之政,重在就義取利,所行乃是公義,所取乃是大利。趙歡救駕,是為小義小利,而儲君之位卻是一國之根本,趙歡為趙國質子,所言所行都代表了趙國的意圖,而今他被拜為少公子師,若不推卻,便是說明趙國有攘助少公子,娘娘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太史君玉聞言一思,抬手示意讓清樾繼續為己梳頭,自己卻閉起了眼眸,朱唇輕啟,她的聲音總有些娃氣,言語之中卻是一貫老氣橫秋,問後勝道:
“上大夫倒是又收了秦國多少好處?總要為秦來做說客。”
後勝的身子一震,忙又嗷得一聲磕頭有如搗蒜:“微臣的忠心……”
“好了好了!”
君王後抬一抬手並未深究,卻道:“我齊國自閔王之後,國力大衰,及至王上光複,雖有中興之舉,然則比著鼎盛之時卻已是大大不如。秦、趙為當今兩強,燕國苦弱,韓國貧瘠,魏國四麵為戰,楚國雖大,卻也最為昏聵,如今能抑製秦國東出的唯有一趙,能牽製趙國的也唯有一秦。大王既然已經與趙結盟,首鼠兩端則必是取死之道。”
後勝垂袖跪立,君王後的語氣雖然平和,他卻被人道破心中所想,額頭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不過……”
君王後的眼睛再次張開:“我觀秦趙兩強之間,近年之內必會碰撞大決,若一國大勝,則必有席卷天下之威,若是兩敗俱傷,則便是我齊國圖強之機。”
“我田氏後代之中如果能出有明主,齊國則必將再次大出於天下;但就算後世之君皆是庸碌之輩,隻要擇強而事,也可保得五十年太平。”
後勝自來知曉君王後絕非常女,卻也驚詫於她竟算計得如此深遠詳盡。
太史君玉音調突然高揚:“後勝,你上大夫的府上與秦國暗通曲款,你當本宮都不知嗎?”隨即又平複轉緩:“隻不過是,現在我們與趙結盟,卻也不能將秦國得罪得狠了。真正的抉擇之時還未到來,現在留有餘地,將來才好轉圜。”
“秦使送來的禮物你隻管收著,要你做事嘛,卻要給我過過腦子,離間齊趙之語,今後不要再提。”
後勝以手抵額,叩首一句:“是!”卻是心中叫苦:“收了錢,不辦事,那秦使又豈是易與之輩?黑冰台一手送錢,另一隻手裏握著的可是殺人的劍啊。”
“那麼公子歡那裏?”
“王上不過是為少公子選了個老師,你們便是大驚小怪,自己先亂了陣腳。放心,天還沒塌。”太史君玉說著,心道一句:“法章啊法章,我與你二十年的夫妻,焉能不知你在想些什麼?”
後勝則是暗中思忖:“罷罷罷,王後之誌終難動搖。我便將這情況告訴鄭安平,叫他來做定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