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與複古
閑話·閑話不閑
作者:馬伯庸
孔夫子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克複周禮。他痛心於如今的禮崩樂壞,不停地感慨周代是多麼美好,呼籲大家回歸從前。孔夫子的這個觀點,沒人說不對,附和的也不少,但沒人真的當回事——包括儒家自己。於是“克複周禮”漸漸成了一句口號,曆朝曆代全國人民都在喊,可喊完就算了。
真正差點把這件事搞成的,是王莽。王莽可以稱得上是儒家的瘋狂信徒,他篡奪了天下,手裏有了大權,就真的打算把“克複周禮”這件事付諸實現,開井田、改官職、變幣製,試圖複古到周代的模樣。結果大家都看到了,王莽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新朝一世倉促而亡。
你看,緬懷周代可以贏得全天下的共鳴,可你要是打算真穿越回去,就別怪天下人翻臉不認人了。孔夫子和王莽兩個人的遭遇告訴我們,懷舊是一回事,複古是另外一回事,切不可混為一談。
我曾經有個朋友,特別想念當年住胡同的歲月,左鄰右舍一團和氣,大樹底下蒲扇躺椅,清幽狹窄的雨巷留下多少回憶。我問他,要讓你現在回去那時候,你願意嗎?他開始說願意啊,然後想了想,說算了,大冬天半夜出去上廁所,太痛苦了。
有個姑娘去西藏玩了一圈,回來以後很是感慨,說她遇到的藏民多麼淳樸、精神多麼富足,讓她的心靈得到了一次洗滌,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能保留這樣的純粹是多麼難得。聽完她感慨,有人問了一句:“那你幹嗎不嫁過去常住那兒?”姑娘眼皮一翻,說,沒衛生巾來大姨媽咋辦?大家一陣哄笑,這事就算是揭過了。
還有位大哥,屋裏攢了一大堆八十年代的磁帶、文具盒、舊書、貼紙甚至畫片,還熱衷於搜集舊報紙,按日期分門別類,趕上朋友過生日了,就送當年同一天的報紙當禮物,相當別致。我見他如此熱衷,問他是不是特懷念小時候?他說是。我問你想回去嗎?他哈哈大笑:“別逗了,之所以懷舊,就是因為知道回不去嘛。”
很多時候,我們懷舊,隻是一種對逝去時光的緬懷,不代表我們真的打算重新生活在那個時代。歸根到底,所謂“懷舊”隻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幻想,我們在腦海裏把過去的美好不斷複述、不斷重構,把過去不好的東西全都過濾掉,選擇性遺忘,最後形成一個理想化的舊日圖景,並加以膜拜。這些理想圖景一旦觸及到現實,就會立刻褪掉金黃顏色,回歸到本來麵目。沒辦法,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們已經習慣於當下的生活,再回去從前,恐怕隻會不停抱怨過去的壞處,全然忘記過去的那些優點。
想想看,現在回去,沒手機,喊一圈朋友聚會得跑半個城;沒出租車,想出門看病隻能擠公交車;電視不光沒高清,天線還得拿手舉著;沒淘寶,更沒包郵;想聽音樂就得扛著雙卡錄音機滿世界去借磁帶;想出去旅遊,北京到上海晃蕩十幾個鍾頭火車,到雲南四川時間更是沒數。想查點資料,對不起,沒網,您去圖書館裏麵泡三天,運氣好的話能檢索出一兩條。姑娘沒那麼多貼心的化妝品,小夥子們沒那麼多盡興的毛片——想想這些景象,多可怕。
所以你瞧,從古代到現代,人類心態並沒有進化太多。我們會對孔夫子的呼籲嘖嘖稱讚,禮貌鼓掌,可一旦王莽動真格的,便會立刻麵色大變,忙不迭地擺手拒絕了。
(選自《看天下》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