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美金

小說門

作者:光盤

1

劉榮霞的餛飩攤點擺在沱巴街口,顧客大都是街坊鄰居,流動人少,生意不太好。剛從企業下崗那陣,她和老公馬民權一起守這個餛飩攤,後來發現兩人守一個攤子實在浪費,馬民權便外出找活幹。他沒有任何特長,工作不固定,一年換十來個工作是常事。

還是一個與平時同樣的晚上七點半,劉榮霞收拾殘羹,準備回家。在一個角落,她撿到一個棕色小提包,裏麵是花花綠綠的鈔票。劉榮霞瞧瞧摸摸,判定這是冥幣。眼下不是清明季節,攜帶冥幣一定是家裏出了那種事。劉榮霞順手將提包塞進移動攤位車上。他們家住二樓,一樓有一個平房雜物間。過去這座城市單位的房子結構都這樣。她的攤位車就擱在雜物間裏。馬民權正在雜物間裏整理東西,他看到了攤位車上的棕色小提包。他拿過小包,說,這包哪來的?哦,撿的。這小提包不錯。裏麵裝的什麼?冥幣啊。馬民權拉開拉鏈,借助雜物間微弱的燈光,看了看鈔票,說冥幣還不少;明天把冥幣丟掉,包給我留下,提上這個包,我就像個老板的樣子了。

第二天淩晨5點,劉榮霞出攤。早點高峰期過後,棕色小包跳入她的眼裏。昨晚竟把這個事給忘記了。今天前來吃餛飩的比往日集中,她都累得有點吃不消了。她想歇歇後再處理小包的事。還沒歇上十秒鍾,又有顧客來了。這個顧客眼睛在她的攤位上遊動,最後停在棕色小包上。

它是我的,昨下午落在你這裏了。顧客唐顯揚說。

劉榮霞抬頭看他,昨天他真來過。陌生顧客是少數,她都記得。劉榮霞本想將小包截留的,但已無路可退,於是說,你拿回去吧。劉榮霞沒有主動遞給他小包,他尷尬地笑著。劉榮霞沒好氣地說,難道還要我遞給你?唐顯揚嗬嗬笑著道謝,拿回小包。他拉開小包,裏麵東西一樣不少。唐顯揚給劉榮霞鞠躬,抽出兩張鈔票答謝。劉榮霞勃然大怒,右手舉起湯勺,說你把我當什麼了!你想折我的壽嗎!還不快滾!

撿得冥幣是晦氣,人家送冥幣答謝更是晦氣。為此劉榮霞鬱悶一天。晚上馬民權下班回家腳還沒完全跨入就問劉榮霞棕色小提包呢?劉榮霞說還了。馬民權說好好的包怎麼給還了呢?劉榮霞說沒法不還。馬民權說我怎麼向他們交代?我都說我有個高級小提包了。劉榮霞呆坐在沙發上不說話。馬民權說你啞巴了?問你話呢!劉榮霞說我不告訴你了嗎!馬民權說,告訴我什麼了,好好的一個包你還給人家,你告訴我什麼了?劉榮霞說你倒怪起我來,昨晚你為什麼不留下,我這一肚子氣還沒地方發呢!馬民權說你做錯事還頂嘴,你這張老臉是不是癢了想讓我的巴掌安慰一下?劉榮霞霍地站起來,一跺腳說,你動我一根指頭試試!緊接著劉榮霞猛一彎腰雙手掃掉茶幾上的小物件。馬民權也不示弱,一連甩壞幾張小板凳。

兩口子相互指責一陣後,都不再說話。做飯的事通常誰有空誰做,今晚他們誰也不做。生氣到11點,馬民權下廚房弄吃的,吃過後上床睡覺。劉榮霞進廚房一看,馬民權隻做了他一個人的飯,怒氣再次躥上頭頂。她劈裏啪啦地將鍋碗瓢盆一頓猛打。

連續幾天,兩口子賭氣不說話,各幹各的活,各煮各的吃。劉榮霞心情不好,對待顧客的態度也差,那表情像人人欠她似的,許多街坊鄰居就不再在她的攤點上吃早點。顧客一時少了一半。原來不好的生意更加慘淡。

有一天早上攤上的生意又突然好起來。顧客不再計較劉榮霞的態度,他們對她始終保持微笑。劉榮霞受到感染,心情一點點好起來,甚至還對別人笑了。早餐高峰一過,街坊徐老伯過來用餐。他對劉榮霞豎起大拇指,說你是我們沱巴街的驕傲,向你學習!劉榮霞說你要幾元的?徐老伯說,隨便。你真了不起。劉榮霞說你在說什麼?徐老伯揚揚手中的報紙說你的事跡上報紙了,昨天的晚報,報紙我帶來了。劉榮霞接過報紙,在第二版頭條新聞裏,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文章說,小攤主不為巨款所動,撿得美籍華人唐顯揚先生美金10萬,如數歸還,不要一分酬金。照片和文字都是晚報記者弄的,這幾天也許陌生顧客中有一位就是記者。幾天來劉榮霞腦子昏昏沉沉的,誰是老顧客誰是新顧客,她全未入腦。

那是美金?

是美金,折合人民幣六十多萬。

劉榮霞雷擊一般立在原地。

又有人來吃餛飩,來人連喚幾聲也沒把她喚醒。來人嘀咕說,當了一回活雷鋒尾巴翹上天了,毛病!

劉榮霞丟棄攤點,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家走。街上熟人跟她打招呼,都說,好樣的你!劉榮霞耳朵像塞了棉花。沱巴街是條老街,在這座落後的中等城市顯得破敗不堪。劉榮霞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馬民權回得比較晚,他下班後跟人喝酒去了。喝酒時,他聽到了別人的議論。他不信,那人從酒館老板那裏討來昨天的晚報,馬民權看了報紙,大叫一聲,拳頭砸在桌子上。老板批評他,他跟老板吵起來,馬民權就踢翻了桌子……警察來了,馬民權和老板都被帶到派出所。警察以為馬民權是酒後肇事,卻不知道他另有心思,批評教育一番後就放他回家了。馬民權腦子裏裝著花花綠綠的美金。六十多萬,他媽的,六十多萬!家裏丟失了六十多萬啊!他心如刀絞,痛如萬箭穿心。

沱巴街頭的移動攤點昨天沒來,今天沒來,連續數天都沒來。街頭突然沒了餛飩攤點,好些人不習慣。他們相互打聽猜測劉榮霞的行蹤。街坊們都是善良的,都往好的方向想。竟然有人說,劉榮霞被唐顯揚接到美國遊玩去了。馬民權偶爾出現在街上,但他總是行色匆匆,拒絕任何的問候和提問。

2

經人指路,馬民權來到晚報。晚報在城北一個不起眼的街道上辦公,一般人找不到。這張地處“邊遠”的報紙,在本地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在一樓,保安攔住馬民權,問他找誰。馬民權說找柳如。保安說我們這裏沒有柳如,隻有柳絮。馬民權遞上報紙指著當天那條新聞說,找這個記者。保安說,哦,是找柳絮,這字讀絮。柳絮恰好在旁邊準備上電梯,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即湊上來,說你找柳絮幹什麼?馬民權說我找唐顯揚。柳絮說,唐先生回美國去了,你找他有什麼事?馬民權說他有電話嗎?柳絮說沒有,要是有,也是國際長途,但他沒留。馬民權一時語塞,但突然他的思路打開來,說,你們的報紙亂寫!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柳絮說那是哪樣的?馬民權說,包裏明明裝著美金,不是冥幣。柳絮說,報上沒說裏麵裝的是冥幣呀。你是誰?

我找唐顯揚,我隻找唐顯揚。馬民權被晚報辦公室遊幹事安排在接待室。

唐顯揚是美國人,不是我們單位的,你在這裏很難等到。你留個聯係方式吧,有消息的時候通知你。遊幹事說了好幾遍。馬民權隻是一門心思找唐顯揚,遊幹事就不再理他,去辦公室工作去了。

忙了一個上午,遊幹事忘記了馬民權,下班後直接回了家。她家住得不遠,在這座不算大的城市,中午好些編輯和行政人員都回家。下午總編使用接待室,見裏麵有人,立即詢問馬民權是誰。馬民權說我找唐顯揚,你是唐顯揚嗎?總編無聲退出來問辦公室主任什麼情況。這才問到遊幹事那裏。遊幹事一拍腦袋,說,我的那個天,他還在啊!遊幹事去叫馬民權回家。馬民權不。馬民權自帶著幹糧,午餐他以幹糧對付。遊幹事是女的,她不便拉扯,回頭叫上司機小張。小張手剛一伸出,馬民權就躺到沙發上。

傍晚,報社辦公室的人才一哄三騙將馬民權弄出報社。根據報社指示小張請馬民權吃飯。這飯接待得莫名其妙。他們隻曉得馬民權找唐顯揚,至於找他幹什麼,他們一無所知。馬民權的目的當然十分明確,但他的目的不能告訴任何人。

馬民權接二連三地到晚報找唐顯揚,都被堵在一樓門衛處。晚報人員來來往往,大家都忙著,沒人關注馬民權。柳絮是報社優秀記者之一,她的采訪任務一個接著一個,沒特殊情況她都不來報社。采寫好的稿子通過遠程采編係統傳到編輯部。那天剛寫完一個稿子,也是個社會新聞,她突然聯想起馬民權。也許能從馬民權身上能挖出一條新聞。當記者的第一靠敏感第二靠責任第三靠磨煉,優不優秀,首先體現在敏感度,而新聞那點文字功夫人人都能達到。柳絮趕到報社向保安打聽,偏偏馬民權這幾天沒來。柳絮急匆匆趕到沱巴街。那天采訪了上門報料的唐顯揚後,她悄悄來到劉榮霞的攤點上,偷拍過幾張照片。攤點不在了。沱巴街的老人說,劉榮霞去美國玩去了。柳絮說這是真的嗎?老人說他們都這麼說。我們已經有十幾天沒看到劉榮霞了。柳絮采訪了幾個人,都不是親眼所見。有老人為柳絮指出去劉榮霞家的路線。與沱巴街上別的院子一樣,劉榮霞他們這個院子裏的兩幢樓也是破舊不堪。這房子應該建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都快五十年了吧。上了二樓,敲門,沒人應。再敲還是沒人。

如果她不去美國,一定會去擺攤。她這個攤擺了快二十年了。沱巴街的人說。除了去美國,她沒有別的理由不擺攤。沱巴街的人進一步強調說。

柳絮撲了個空。

柳絮離開半小時後,馬民權回到了沱巴街,他們擦肩而過。

3

劉榮霞是我姑媽。我們家也一樣,是極普通的人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爺爺還在時,兩家還有一些來往,爺爺去世後,兩家基本沒什麼來往了。馬民權上我們家告訴我父親說劉榮霞住院了。我父親說,得了什麼病?馬民權說,她連續幾天不吃不喝,再不送醫院就要死了。當我父親得知劉榮霞錯過發財機會時,勃然大怒,說她從小就這樣,比豬還笨。但我父親又說,這錢本來就不是你們的,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馬民權說,說得輕鬆,明擺著發生的事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呢,還登報了的。我父親說,原來登報講的就是劉榮霞。我父親隻聽人議論過,沒親自看過報紙。馬民權來通知劉榮霞住院,目的有二,一是希望我家人去探望,二是借錢。住院費太貴了,醫療保險隻能報一部分,就算報大部分患者也得墊付。我父親說,我家哪有錢,你侄兒結婚的錢還沒湊夠呢。

我是打算結婚來著。我一共談了五次戀愛,對象全是我這樣的底層青年。一年到頭,我到處打工,談戀愛又要開銷,幾乎沒剩錢。我今年35歲了,工作了整整十三年,手頭攢下的錢不超過一萬。吹掉的戀愛對象無一不是因為錢。剛談著吧都沒想錢的事,一到談婚論嫁,錢就成了大問題,問題一出來,兩人心情不好,就吵,一吵就傷了感情,分了手。眼下談的這個,倒不是太在乎錢,因為她家境稍好些,她父親是公務員,收入穩定。家裏小有積蓄。我家是很滿意,但她家不滿意。嫌我缺技能脾氣壞。高中畢業我上的職業技術學院,學的是經濟管理。畢業後才知道,我的這個專業盡扯淡,他們需要的,我一樣沒學到。我像從農村來的務工人員一樣,被社會壓在最底層。馬民權說得有道理,放走了那10萬美金,就相當於丟失了六十多萬人民幣。這錢都在他家待一夜了,你硬要還給人家,不是丟掉是什麼。要是讓我撿到10萬美金,我絕對不會歸還。就當美國佬給我扶貧了。

我隨父親去看望劉榮霞。她很瘦,氣色很不好。見到我父親她就哭了,她說,哥哥,我家遭難了!怪馬民權也怪我。當晚馬民權要是拿走了小包,當晚要是我拿走了小包,第二天要是我一出門就發現了小包,第二天要是在美國佬出現前我就發現了小包……我父親臉轉向一邊,說,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錢飛了,說明你命裏沒這個發財命。

劉榮霞向我伸出雙手,說侄兒,你說那10萬美金難道不是我們弄丟了嗎?我說,是的,還真是的。

劉榮霞輕輕地哭著,她嘴裏說著話,有的聽不清楚。她的大意是她命苦,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命運這般捉弄她;這輩子做錯了什麼,命這麼薄。她沒有流淚。我估計連哭了半個月,淚水應該哭幹了。

我父親說,別哭了,別想了,這個事越想越後悔越傷心。家裏本來就窮,攤子都不擺了,吃什麼?我不會資助你一分錢的。

劉榮霞停止哭聲,她說,你還是我的親哥嗎?我家遭這麼大的難,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父親說,那是遭災嗎,是愚蠢!

劉榮霞捶胸呐喊,我父親憤然離開。在路上我對父親說,如果你撿到這麼多錢,會歸還嗎?父親停下腳步說,說心裏話我十有八九不會還,除非不得不還。但是,既然還了就不能再像你姑媽那樣把錢當自己的。六十多萬,十輩子也掙不到這麼多。你姑媽也真不是發財的命。但她偏偏不認命。美金,就是屬於美國人的,中國人花得名不正言不順。美金,有幾個中國人普通老百姓見過呢?

我父親一路自言自語。我也沒見過美金,除了在電視上,鏡頭停留一兩秒鍾下的美金。假美金我見得多了,每年清明,街邊都有賣,麵額都是千元萬元億元的,花花綠綠。給爺爺奶奶上墳,我們家從不燒假美金,父親覺得這種崇洋媚外的行為很可笑。劉榮霞不同,每年她都會提上幾遝假美金燒給她爹娘。她不能當著我父親的麵燒,否則我父親會罵她。好幾回兩兄妹在爺爺奶奶墳頭大吵不止。以後為了避免爭吵,劉榮霞一家單獨去上墳。沒想到,劉榮霞最後栽在美金手上。

跟父親分手後,我去找女朋友。我跟她說劉榮霞撿美金的事,她聽後也跟我父親一樣吃驚:原來報紙上登的就是你姑媽呀,你姑媽人品很不錯嘛。我要把這件事告訴我爸,這樣你娶我就多了一個籌碼。劉榮霞因“丟失”美金而病倒的事,我就不能說了。

效果果真不錯,未來嶽父請我上他家吃飯。禮物的事我跟女朋友費了一番腦筋,禮物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偏哪一邊都不行。正當我們站在百貨大樓裏舉棋不定時,未來嶽父出現在我們麵前。我是第二次見未來嶽父,未來嶽父對我印象不太好,對我都是另眼相看,她的女兒就認準了我他是沒辦法。未來嶽父一次又一次問我女朋友說,你男朋友到底好在哪裏?我女朋友回答不出來,按世俗觀點,我沒一樣好的。對於我們的婚姻,未來嶽父從來沒有鬆口。

什麼禮物都不要,未來嶽父說,回家就是禮物。未來嶽父拉上我。他的手軟軟的,像軟橡膠。未來嶽父用了很大的力,我半推半就地由著他。但到了未來嶽父家樓下,我買了幾斤上好蘋果,這個,未來嶽父沒有阻止。

未來嶽母做了一大桌菜,對我也很熱情。未來嶽父拿出一瓶茅台,說都存放7年了。我不勝酒力,喝不到二兩就暈乎乎的。未來嶽父好酒量,喝了半斤都清醒如初。席間自然地說到了劉榮霞。未來嶽父豎起大拇指說,你姑媽好樣的,學雷鋒不能光體現在嘴上,行動最重要。一個貧困市民麵對巨款不動心,感謝費也一分不取,這精神可大了去了。未來嶽父提出要請劉榮霞吃飯,我說她最近身體不好,住著院呢。未來嶽父說那就去醫院看看她,且不說去看望活雷鋒,咱們還是親戚嘛。未來嶽父說得很好,很中我的意,可是我不能讓他見劉榮霞。未來嶽父染有不少機關工作的壞毛病,而他的行為證明他是一個正直正義之人。

4

劉榮霞轉院到神經內科。醫生確定她的神經出了問題。她成天精神恍惚,不吃不喝,對誰也不理不睬。60萬啊60萬,嘴巴不停地說這幾個字。醫生護士不知情,問馬民權“60萬啊60萬”什麼意思,馬民權說,60萬啊60萬就是60萬啊60萬,還能有什麼意思。醫生說,一定有含義,破解了這個含義就找到了治療她的病的突破口。馬民權說,你們治不了的,除非你們給她60萬。

住院,白花錢。劉榮霞的病是心病,藥物是對付不了的。醫院安排了心理醫生,但這收費很高,都是按一小時計費的。馬民權決定放棄住院,他征求我父親的意見,我父親同意。馬民權竟然生起氣來,說你當然同意嘍,劉榮霞住院以來你給過一分錢嗎?還親兄妹呢,一個紅包都舍不得打。我父親反唇相譏,說活該!

醫院不同意出院,馬民權使橫,把她弄回了家。回家那天,沱巴街上有老人看到了。馬民權和劉榮霞坐在人力三輪車上,車子搖搖晃晃。有人將車攔住。看樣子,劉榮霞沒去美國是住院了。馬民權喝斥道,讓開!

沒去美國去住院了,這很正常。難道沒去美國住院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嗎?被喝斥的人心裏很不爽,本想關心一下卻遭喝斥。沱巴街不算太長,街上老鄰居們都認識,但基本不來往,就是說很少到別人家去玩。老頭老太們玩牌搓麻都是在街邊,他們的友誼和互訪通過玩牌完成。劉榮霞攤點二十多年後突然沒了,人們習慣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再沒剛開始時那樣的感覺不方便。報上新聞過去一個月,人們談論的興趣也淡掉。劉榮霞住院的消息成為大家新的話題。20年來,雖然劉榮霞掙了街坊鄰居的錢,但也方便了大家。沒有功勞有苦勞。就像修鞋的陳老頭去世時街坊們都要去燒香隨份小禮,大家商量著去看望一下劉榮霞。第一批十來個退休老頭老太每人湊10元錢買了雞蛋牛奶。馬民權出去打工去了,人們發現他也像大病一場,臉色差脾氣差,不跟人打招呼,被打招呼也不理會。現在都理解了。家有病人,全家拖累。為首的徐老伯敲門。但敲了半天,沒反應。

劉榮霞是在家的,除了60萬,她對別的聲音和詞彙已經不敏感。大夥敲了一陣就失望地離開。傍晚馬民權出現在沱巴街上,徐老伯立即堵住他。看到禮物,馬民權輕聲地說聲謝謝。徐老伯說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好好照顧劉榮霞,祝她早日康複。鄰居們都在等著吃她做的餛飩呢。

裝雞蛋的塑料袋裏有一張字條,是隨禮人的名單。馬民權對劉榮霞說,他們給你送禮慰問了。劉榮霞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又黯淡下去。

這有什麼用,能頂60萬嗎?劉榮霞說。

她能對答,馬民權有了一些放心。馬民權說,錢丟了有什麼辦法,我現在的心沒那麼痛了。身體總是第一位的。劉榮霞說,60萬啊,換了誰不心痛!

馬民權做了雞蛋湯端給劉榮霞,她呆呆地看著冒著熱氣的雞蛋湯出神。

第二天馬民權起床後發現劉榮霞不在家,立即出門尋找。通常劉榮霞起得比他早,她開張的攤點必須早於所有吃早點的人。馬民權在街頭找到了劉榮霞。這裏就是他家擺攤的地方。天還沒有亮,是接近放亮的黑暗。街頭路燈壞過好些年了,沒人管,也不知道該叫誰來管。無論忙人還是閑人都沒去關心這個事。劉榮霞的攤點有自帶的直流燈,人們在她的燈光照耀下吃著吃著早點,天就全亮了。劉榮霞立在街頭,她望著前方。馬民權說,唐顯揚不會這麼早來的。他還在美國,我今天又去報社問過了。馬民權拉她,她抵觸說,不回!馬民權抱起她,往家裏走。

白天,她下樓來。60萬啊60萬。她嘴裏仍舊叨著。她走過行人稀少的街道,鄰居們跟她打招呼,她麵無表情。她又站到攤點“舊址”前。她目光張望街外的遠處。徐老伯從外麵吃過早點過來,他對劉榮霞說,你怎麼了?得什麼病?

熟人們都圍在她身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她。他們問了千言萬語,一句也沒進入她腦海。

神經了吧。怎麼神經了呢。他們輕聲議論著離開。走到不遠,徐老伯說我們不能就這麼走掉,把她勸回家吧。人群跟著徐老伯回頭。別站這裏了,快回家。徐老伯說。他試著去拉她,她粗暴地打開他的手。勸了許久勸不住,徐老伯建議把牌桌搬到這裏來。街頭寬敞,比街邊強多了,以前是因為這地盤屬劉榮霞攤點的,不然,早被牌桌占領。一下子移過來兩張牌桌,有人為劉榮霞帶來一張小椅子。劉榮霞坐下了,她的目光仍然掃視前方。大夥玩著牌守護著劉榮霞。他們暫時不明白她得了什麼病,但得病是千真萬確的,街坊鄰居的,不能眼看著她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