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日長於百年(1 / 3)

一日長於百年

小說門

作者:李駿虎

薄暮時分,一個少年溜進了村子。他盡量貼著牆根走路,好像很怕被人看見;偶爾迅速地出沒於長長的樹影。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表情複雜又簡單──眼神慌亂,麵部神色卻給人對一切都無所謂的印象。躲躲閃閃隻是他個人認為重要的事情,事實上有許多人都看到了他,──正是結束一天的勞作後,日落而息的時分,大路上人聲牛聲機器聲不絕於耳──但也沒有人注意他是誰,大家拖著疲累的身子往家走,瞥見一個偷偷摸摸的人影,想都不用想就認定那準是誰家遊手好閑的敗家子閑逛夠了回家吃晚飯來了。──如果不是丟了東西,純樸的農民們絕不去研究一個哪怕最可疑的人。而且那孩子雖然身材已經像大人一樣高大,但隻要瞥一眼他的背影就能判斷出他不過十六七歲,肌肉飽滿但還不夠結實,因此他走路的姿勢有點誇張的男子漢氣派,腳步卻輕盈像個大姑娘。——這是那些從小逃避農事的農村少年的典型特征。

從一條昏暗的小巷子口跳出來,像燈光中的蛾子一般一閃穿過相對明亮的大路,又淹沒在對麵巷子的昏光中,少年似乎鬆了一口氣。他腳步從容起來──雖然頻率更快,但已經不再躲躲閃閃。巷子裏的人家都還沒有開燈,從大敞著的院門望進去,屋子上的窗戶黑洞洞的,但寬大平坦的院子裏依然說得上光線明亮。人們就在這明亮的空間中走來走去,忙著收拾農機具,他們小聲地說話,大聲地笑,最後話題和活計都集中到挑水做飯上,於是,女人去廚房生火,孩子去井口絞水,男人叼著一支煙蹲在農機具前麵不知是休息還是檢修,紅色的煙頭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天光中一閃一閃仿佛有拳頭那麼大。

這一切並沒有使少年觸動,他漂亮的臉上掛著不變的微笑,因為臉相略顯福態,使他看上去有一種女性的嫵媚。少年體態風流,皮膚也白淨,但臉上、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髒得很,頭發也亂蓬蓬的,就連那身時髦衣服,也沾滿了不知是泥巴還是油漬的汙垢——這一切會使人誤以為他是汽修廠剛下班的學徒工。

除了一隻閑逛的狗,少年在巷子裏沒有碰見一個人,他順利地拐進了巷子盡頭一座栽滿各種果樹的院落。除了周圍的果樹,院子中心還有很大一塊菜地,西紅柿和茄子都掛著果實,而一些藤蔓的瓜類葉子已呈衰敗之相。少年熟悉地穿過菜地旁邊果樹掩映的小徑,進入院子盡頭一座極不顯眼的小屋。屋子裏還不是太黑,一個老人正弓著腰居高臨下地捅著爐子裏的火,火光在他的眼鏡片上映出兩個極紅極小的亮點。少年仿佛沒看見老人,徑直把自己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床上,然後又彈起上身來,衝著老人喊:“爺爺,我回來了,有什麼吃的嗎?”老人早就側過臉來朝這邊看著,爐火照著他的眼睛,除了黑暗,他顯然什麼也沒看見。他又專心地去捅那爐子,一邊慢條斯理地扯著嗓子問:“小悶,你這兩個月上哪兒去了?”那少年並不急於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重新躺下去,很舒服地噓了一口氣問:“爺爺,餓死我了,有沒有什麼吃的?”老人不再說話,蹲下身子,拿根鐵筷子在火爐下麵的熱灰裏扒拉了半天,翻出一個烤熟的熱紅薯來,屋子裏頓時彌漫著烤紅薯香甜的氣味。少年抽抽鼻子,又彈起上身來,這時正好老人把紅薯舉到他麵前,於是那少年就一把搶過來呼呼地吹了幾下,就飛快地邊剝皮邊呲出門牙唏唏噓噓地吃著。老人在少年旁邊床上坐下,俯身打開昏暗的電燈,然後就勢一隻手臂拄在床上,認真地看著專心吃紅薯的孫子。老人伸出手掌去,一塊一塊地接著孫子剝下的紅薯皮,他蠕動了幾下嘴唇,終於說:“小悶呀,回來找點正事做吧,別跟著那些人學壞了。”少年根本沒停下來,他仿佛不用經過思考就反問:“好呀,我回來,我回來你能養活了我?”他好像覺得這話說得有點過了,就轉過頭來親熱地看著老人說:“爺爺,前幾年你給村裏的學校當民辦教師,還能養活一個孩子,可現在你老了,工作沒有了,我也長大了,你怎麼養活我?”老人依然用認真的目光望著孫子,溫和地說:“咱們家是外來戶,能有地種就算不錯了,這幾十年來學校能讓我代課,算人家待咱們也不薄了;再說,院子裏又有水果又有菜的,吃什麼都不用出去買,你還不安分,到底要幹什麼?”見孫子不吭氣,老人又說:“你也這麼大了,過幾年該娶媳婦了,現在不找點正經營生,我這土埋半截的人能給你攢下娶媳婦的錢?”“正經營生?”少年冷笑一聲說:“咱們這裏能有什麼正經營生,你不是想讓我去火車站當裝卸工吧?”“裝卸工怎麼了?”老人皺起了眉頭,“你年輕力壯的,吃點苦有好處,總比跟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害人好吧。”“哼哼,”少年並不接著老人的話頭說下去,而是做出一種近乎猙獰的表情說:“吃點苦有好處?當年要不是你讓我爸去當礦工,我爸我媽能死那麼早嗎?”他扭過頭去,不讓老人直視他湧上淚花的眼神。老人也激動起來了,他把枯瘦的手掌拍在孫子結實的大腿上,哆嗦著說:“那是因為他們卻偷拉人家的煤,被人追得翻到溝裏去了,跟當礦工有什麼相幹?”少年呼地轉過身來,把吃剩的紅薯皮和髒筷子丟到老人手裏,盯著他說:“如果有錢買煤,我爸媽會去偷?”老人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了。少年一仰身躺回被子上,望著熏黑的天花板一動不動。老人看看孫子,搖著頭下了床,把手裏的紅薯皮扔到泔水桶裏,提上桶往門外走。少年跳下來,搶過桶拎了出去。老人站在門口望著孫子消失在菜地那邊,然後從菜地那邊傳來問話聲:“爺爺,怎麼剩下一頭黑豬了,那頭花的呢?”“病死了,”老人回答提著桶走回來的孫子。孫子把桶放下,替爺爺扶扶眼鏡,低聲說:“爺爺,你就不用這麼勞累了,又種菜又養豬的,我可以養活你。”老人笑了,繼而表情憂傷地說:“小悶,我對不起你的父母,把你慣壞了,教了一輩子書,卻不知道如何教育自己的孫子成才,我真是沒用!”“慣壞了?”當孫子的總是改不了摳爺爺話裏的字眼的毛病,他又恢複了那冷酷的表情,衝著矮自己半頭的爺爺說:“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想吃葵花籽,你買不起,也不好意思找人家要,就撿了人家吃光了瓜子的一個葵花盤回來,騙我說葵花盤裏那些海綿似的東西比瓜子還好吃,然後你就先吃了一大塊,還直誇又香又甜,害得我那幾年幾乎把人家扔出來的葵花盤全摳得吃了!這叫慣我?”少年說完氣哼哼地甩開爺爺進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