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裴邴及眾臣齊聲應諾,心中卻無一例外地詫異平日隨和得有些不拘小節的望帝此番為何一反常態,莫非真是被那個妖人鱉靈迷惑了心智?
“即使這樣,他心裏的愧疚還是無法彌補吧?”大殿後的一座宮院中,王後蕙離停下手中的琴弦,忽然悠悠地歎息了一聲。
“開明君,這就是你從楚國救出來的姑娘了?”紫泥池畔,杜宇笑著向神情靦腆的鱉靈問道。
“回二位陛下,是。”鱉靈一絲不苟地行了禮,讓在一旁,露出身後垂首而立的少女來。
“小女子碾冰,參見大王、王後。”那女子行了禮,終於半抬起頭,極羞怯地微笑著。
杜宇隻覺得自己的身體瞬間被拋入了一片激流之中,無法逃脫地迎麵撞向堅硬的峭壁,窒息的痛楚中卻混合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樂,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迷戀上了即將帶走它生命的夕陽。似乎蕙離在一旁說了什麼,他卻完全聽不清了,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原來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
“開明君打算何時完婚?”蕙離溫和的話語再一次響起。
“請二位陛下做主。”鱉靈偷覷了一眼碾冰,一向平靜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來。
杜宇驀地見碾冰白皙的麵龐上抹上了一縷紅霞,那明淨如水的眼光終於脈脈地望向了身旁的鱉靈,倒把他瞬間惘然搖蕩的心思跌了個清醒:“那……恭喜開明君了。”
“臣今日謁見陛下,還有一事稟告。”等蕙離引著碾冰走遠,鱉靈謹慎地道,“請陛下先恕臣狂悖之罪。”
“阿靈,不必多禮。”杜宇努力地懾住心神,示意鱉靈坐下。
“其實自從我來到蜀國,就一直籌劃這件事。”鱉靈卻不落座,口氣仍舊鄭重,“說起來也就四個字:倡農,減祀。”
“前易後難。”杜宇頓了一下,開口道。
“陛下所言不錯。”鱉靈繼續說著,“讓蜀民從現在的漁獵生活轉向農耕,雖然勢必費時良久,卻不會碰到什麼阻力。然而廢止人牲的陋習,減少祭祀時宰殺的牛羊數量,反而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杜宇沉默地聽著,並不答言,嘴唇卻已抿得有些發白。一種隱約的恐懼緩緩從記憶深處泛起,定神看時卻又飄散無影。
“天帝和神界究竟會不會享受這些犧牲呢?”鱉靈忽然問道。
“不會。”杜宇不由自主地苦笑道,“其實我也認為這種做法或流於殘忍,或流於浪費。特別是蜀國國力尚弱,一次犧牲上千牛羊和奴隸實在凋敝民生。”
“所以臣鬥膽請陛下恩準,今後廢除月祀,隻保留春秋兩祀,犧牲的牛羊玉帛減至三成。”
“可是如今各國所獻的犧牲規模卻越來越大,”杜宇有些沉悶地道,“他們認為天帝會喜歡這種排場中體現的敬畏和馴服。”
“陛下不妨試試。”鱉靈誠懇地堅持著,“天帝畢竟是由當初神界最賢德的人充任的,他應該能夠理解我們的用意。”
“可如今天帝的想法,誰都無法預測。”杜宇輕輕歎了一口氣,“阿靈,天帝當日對你……”
“天帝的做法沒有錯。”鱉靈靜靜地打斷了杜宇的話,“當時西海仆役人心浮動,確實該殺一儆百。”
杜宇有些驚詫地看著他,似乎能從他沉靜的外表下,聽見他心髒輕微的跳動聲。“你容我再考慮些時日。”
“陛下,”鱉靈沉默了一會,金色的眼睛似乎風中的火星,黯淡一下後卻越發明亮了,“若不早日革除這個弊政,為臣就算拚卻了性命,也隻能救碾冰一個啊。”
碾冰。這個名字仿佛一陣風,輕幽幽地從緊閉的門縫中鑽進杜宇的心裏去,讓他輕微地一個激靈。
鱉靈見杜宇仍舊猶豫,黯然一笑:“陛下的顧慮為臣清楚。既然如此,倡農的旨意可以以陛下的名義頒發,但減祀的命令就由我的名義下達。這樣就算以後神界有什麼不滿,陛下還有回旋的餘地。”
“阿靈,你不能這樣!”杜宇一驚,脫口而出。
“陛下長生不死,是要永遠統治蜀國的,不能因為任何事玷汙了您永恒的威嚴,損害上天對您的垂青。”鱉靈笑了笑,“就這樣決定了吧,請陛下不要再拒絕。”
杜宇看著他,似乎有話想說,終於隻化成了一個歎息般的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