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啊。”杜宇說著,向巨鼇走上了幾步。
鱉靈矜持地退後,攪帶起一片響亮的水聲,嘲諷的語氣終於不再掩飾:“你是我的朋友嗎?哈哈,如果不是為了和濰繁鬥法賭氣,你當初會屈尊與我結交?如果不是把我看作低賤的妖奴,你會眼睜睜地看我為你攬罪受刑?如果不是因為害死了我的父母,你會這樣急切地要我也承認你是‘朋友’?”
“阿靈——”杜宇慢慢地開口,艱難地吐出多年來骨鯁在喉卻又無法言說的愧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任性和失職,你的父母就不會被龍伯國的巨人殺害……”
“你知道什麼?知道你眼中腥濕的卑賤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嗎?”鱉靈有些失控地打斷了他的話,“可你知道被人硬生生地剝去背甲是怎樣的感覺?四肢都泡在自己的血水裏,頭頸可笑地伸縮著,卻是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請不要再說了……”杜宇虛弱地閉上了眼,然而鱉靈口中血淋淋的一幕卻如同每晚的惡夢一樣真切地浮現在眼前。正是由於當年放任地在歸墟中漂流而忘了給岱輿山的巨鼇喂食,在海水中苦苦支撐的鱉靈的父母才會冒險去吞食龍伯巨人的釣餌,讓杜宇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坦蕩地與鱉靈金色的眼睛對視。良久,杜宇才吃力地道:“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從我這兒取走你想要的一切,因為我根本無顏來乞求你的原諒……”
“我想要的一切?”鱉靈金紅的眼睛,正正望到杜宇身後的黑暗中去,“我想要的,不過是初到岱輿山時那一眼平等溫和的目光,不過是瀕死的時候被人緊緊握住的溫暖,不過是父母能夠得到尊重和善待的慰藉,可是這些,都因為你而被黑暗吞噬了!”
原來——阿靈心中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姐姐杜芸啊!猛然醒悟到這一點,杜宇卻立時冒出一個讓自己羞愧自責的念頭來:那麼——在阿靈心目中,碾冰是否僅僅是一個影子?
“水勢還在上漲,陛下請回去吧。”鱉靈似乎冷靜了下來,口氣又恢複成平日的恭謹平板。
“你有辦法遏製這洪水麼?”杜宇誠懇地道,“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我現出真身,就是要決開玉山和下遊阻擋了河道的山峰,那樣即使水勢再大,也能順流引入長江大海。”島嶼一般龐大的巨鼇轉過了身,緩緩沉入磷光破碎的水中,“這種笨重低賤的工作,陛下還是不要參與的好。”
杜宇苦笑了一下,明知道自己已經神衰力竭,他居然還說出這樣揶揄的話來。看來,彼此之間的裂痕,盡管自己刻意去掩蓋、去彌補,終究蟄伏在那裏,默默地等待著吞噬掉一切努力的時刻。
“陛下,你……是個好人。”巨鼇的最後一句話回蕩在杜宇耳邊。
“好人”,僅此而已。杜宇後退了一步,幾乎站立不住再度跌倒在水中。是什麼時候,他也曾這樣評價過自己?可是那時怎會象現在這般,體會出這“好人”二字的深層寓意?原來自始自終,自己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個好人而已,空有荏弱的善良,卻從來對一切阻礙束手無策,甚至沒有抗爭的勇氣。無論在西海、在岱輿山,還是在蜀國,自己從來都隻是一個無能的看客,永遠不可能真正幫助到他什麼。當自己帶著天生的優越感同情他補償他的時候,真正受到鄙視的卻是自己。
低沉的轟鳴從遠處傳來,在江麵震蕩起巨大的波紋。堅固的玉山仿佛變成了水中的沙堆,半邊山體迅速地坍塌下陷,破碎的岩石被一雙黝黑的巨爪從江底推出,在原野上慢慢堆積成一座新的山峰。而湔江上遊的浪濤,則更加順暢地從新劈寬的河道中奔湧而下。
杜宇抬起了頭,杳遠空茫的天宇中,仿佛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下界的一切。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如同太陽的光輝,無所不在,無法逃脫,然而遠處默默埋首於碎石泥沙之中的背影,卻如同陽光下的影子,鎮定而固執地不肯隱去。當鱉靈把強加的命運變成了他自己的義務,輕蔑地承擔起一切職責,他就已經在嘲笑著神人的無能和軟弱。
杜宇低頭看了看自己,星光下,靈力衰竭的身體仿佛透明一般,連一點影子都無法留下。
一夜之間,湔江下遊阻礙了河道的十七座山峰被盡數向外挪移開去,一度擁塞在郫邑城外的洪水帶著滾滾波濤,安然地彙入了長江。次日清晨,在高山上躲避了一夜的蜀民陸續返回他們泥濘的家園,許多人驚愕地發現了同樣的異事——被決開的山壁上,殘留著碩大無朋的帶血的爪印。
因此,當昏倒在湔江邊的蜀相鱉靈被人發現時,蜀國臣民開始相信,正是因為相國虔誠的祈禱,上天才終於派下神獸,解救了蜀國的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