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深秋。
蒼遠的天空倒映在浩瀚的太平洋上,那錯綜分布的島嶼,就是漫天閃耀的星辰。夏威夷群島便是其中一個普通而美麗的存在。
海風吹在身上,有著淡淡的腥味,卻還是暖洋洋的。雖然天不過剛剛朦朦亮,檀香山的碼頭上,已經人聲鼎沸,人潮如湧了。勤快耐勞的東方人,一個個早已忙碌起來,賣早點的吆喝聲,扛包的嘶喊聲,夾雜在海水和汗水裏,遠遠的散了開去。這是一個能讓人內心充滿著新的希望的時候。
汽笛一聲,又一艘郵輪進港了。剛剛過完四十歲生日的張元濟站在船頭,雙臂倚在欄杆上,遠遠的望著夏威夷這一片新的土地。
那碼頭上,忙忙碌碌的幾乎都是華人,看起來,倒不是到了異國,到了美利堅,倒是更像是回到了上海。說起來,張元濟倒並不奇怪,這幾年來,沿海各省陸陸續續的有人漂洋過海來到這片土地,先是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到了後來,便是成組織的一片一片的人去了。幾年下來,夏威夷已經是華人最多的異國他鄉了。
這其中,聽說便有洪門的身影。
想到洪門,張元濟有些感慨。從來他隻以為,這是個水滸式的草莽集合,成不了什麼氣候。哪曾想,五年前,大概也是這麼一個時候,那時他剛剛接替因蘇報案而去職的蔡元培,擔任編譯所所長,突然有一天,那不久前慷慨赴義的徐錫麟,拿著一本譯好的英人霍布斯的《利維坦》,前來要求出版。
張元濟不過略翻一翻,便大感興趣。其書全部采用官話,雖然不如年前嚴複所翻譯的《原富》語言精彩,但細細讀來,絲毫不掩文采,更兼標點斷句清晰無比,與嚴複所譯,竟是梅蘭秋菊,各有千秋。
張元濟看那《利維坦》,所寫關於國家的意義與民族主權,與嚴複所譯《原富》,正是相互補充,不由的高興的連聲叫好。
張元濟本以為這《利維坦》一書,為徐錫麟所譯,不料相問之下,那徐錫麟卻說是此書譯者,乃是自己在夏威夷島上一個名叫朱方生的好友。此人年少聰慧,長居異國,聞聽有來中國傳福音的北美教士說,國內有“倡明教育,開啟民智”的商務印書館,甚是唏噓,便有心從西方諸強典籍中揀選百部,譯成漢文,交由商務印書館印刷,也算一盡赤字之心。
張元濟聽得此言,便有心邀請朱方生到商務編譯所就職。不料話才出口,那徐錫麟連連搖頭,隻是說此人回國,有些不太便利。又說此時國內紛亂,不如夏威夷安靜,利於翻譯,且夏威夷地處遠洋航道中心,獲取書籍也較上海便宜。何況,夏威夷離上海,不過一月便可來回。
張元濟見徐錫麟說的在理,便按捺下求才的心思。這本《利維坦》,更是親自設計,不數周便出版發行,果然一時洛陽紙貴,商務編譯所因此一掃所長更迭的頹勢,聲名反而更是不落反漲。
自那以後,五年間,幾乎一兩月間,那朱方生便能譯成一本,或大或小,但選材甚精,譯作更佳。商務印書館更是因為此一套書,引領國內風騷一時。
直到前不久,徐錫麟刺殺恩銘的消息傳來,張元濟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譯書的,竟是反清複明的會黨中人,難怪這幾年間,無論自己如何力邀,或是謀見,都是被人婉拒。
算來已經是將近五年了。那朱方生,也不知是師從何人,但實在是驚人,五年間絲毫不休,到現在,竟然已經翻譯出二十餘部西方諸強典籍,而且部部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可是,徐錫麟殉國而去,哀惜之時,張元濟又複愁苦,這中間人便沒有了,以後,要如何才能獲得書稿?
誰知不數日,便有一個僧人深夜來訪,說是徐錫麟有信與他,並與一個包裹,一起交付。張元濟打開信紙,隻見上麵寥寥數言,寫道:
“筱齋吾兄:
見字如唔。事起倉促,弟決心一死,欲效聶政之為,以警國人。所慮者,唯有伯蓀有負公子所托。包裹之中,乃是我洪門名冊,伯蓀思之再三,唯有勞煩兄長,將名冊並書信,送至檀香山陳公館。兄長救難之德,弟感佩五內。
知名不具。”
張元濟看完,心中又驚又喜。驚得的是這徐錫麟所托實在重大,洪門名冊,實是反賊名冊,自己要是收匿,便要背上老大的幹係;喜的是有了地址,便可尋到那朱方生,完成商務印書館百部譯作經典的承諾。張元濟思忖再三,還是在第二日買了船票,直奔夏威夷而來。
此刻檀香山朝陽初升,雖是深秋,但此處仍是溫暖如春。張元濟站在船頭,想起這幾年與徐錫麟的交往,一時間感慨萬分。突然間覺得那會黨中人,也並不見得全是草莽好漢,那徐錫麟便是絕佳一個例子。允文允武,慷慨節義,古來君子,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