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湧-美國波士頓薩福克大學曆史係助理教授
鼓勵人們從事最能賺錢的事業,比起鼓勵人們從事自己最熱愛,也最擅長的事業來,究竟哪種獎勵機製更優越呢,常青藤怎麼成了華爾街的輸血管。
2007年,有將近一半(47%)的哈佛畢業生直奔華爾街淘金。這個比例2011年降到22%,但華爾街仍然是哈佛畢業生最大的目的地。從事教育的居第二位,但僅占畢業生的11%.專家指出,這一急劇下降,並不反映什麼長期的趨勢。不過是因為在金融危機中華爾街不景氣、職位不多而已。等經濟恢複後,哈佛畢業生對華爾街還是趨之若鶩。這也難怪,2008年,哈佛大學的第一位女校長Drew Gilpin Faust在上任後第一個畢業致辭中,就對學生們進行了一通教訓。她引用了一位去了華爾街的畢業生的話:“我為什麼要作這個?我討厭飛來飛去,討厭住飯店,我不會喜歡這個工作。”Faust校長接著說:“找你喜歡的工作。如果你醒著的時間有一大半都在幹你不喜歡的事情,你很難幸福。”
再看看當今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打出了“99%對1%”的口號,稱1%的精英過於貪婪,不管別的,隻顧自己撈錢。究竟這1%是誰?不用說,許多就是Faust校長所訓斥的那些為了金錢而去幹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的常青藤子弟。畢竟,華爾街把常青藤看作自己主要的人才供應基地,每年都到各校招兵買馬。像高盛等大金融機構,基本都被常青藤的校友們把持。
這裏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常青藤的教育,一直都強調價值觀念、鼓勵學生獻身於理想、改造社會、抵禦物質誘惑。哈佛校徽上的校訓隻有一個字:Veritas,直譯為真,原初的意思是對耶穌和教會的真誠或忠誠,現在則有忠於自己的信仰、理想或追求真理的意思。耶魯的校訓是Lux et veritas,即光與真。沒有教授會對學生說“你不掙多少錢就別回來見我”。學生總是被鼓勵追尋自己心靈的聲音。在美國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學生們聽到的最多的訓誡,就是“發現自己,尋找自己的激情,傾聽內心的聲音”!另外,常青藤在製度上,還有一係列鼓勵學生投身於非贏利事業的措施,比如提供豐富的獎學金,讓學生畢業時不必為了還學貸而按照薪金高低來選擇工作,並對從事社會公益或教育等油水不大的工作的學生減免學貸。為什麼這樣的教育機構培養出來的學生,畢業後搖身一變就隻顧埋頭淘金?他們在課堂討論或種種社團和社會活動時那些“改造社會”、“拯救世界”的豪言壯語都到哪裏去了?他們的選擇,難道不是宣告了常青藤教育的破產?更不用說,哈佛等校的學生,已經成了占領華爾街的先鋒,並配合展開了占領校園的活動,甚至華爾街大公司到校園招聘,也受到這些人的打擾。如果連他們也在畢業後馬上跑到華爾街上班,是否虛偽得有些過分?
遺憾的是,我們聽得到像Faust這樣的師長的訓誡,聽得到占領華爾街抗議者的譴責聲,卻很難聽到這些從常青藤直接跳進華爾街的年輕一代精英的聲音。所幸的是,網絡的活躍使這些在主流話語中隱身的淘金者偶爾現形。2010年有位“身在廬山”但年紀稍長的人貼出一篇文章,在現身說法的同時,也貢獻了不少自己的觀察,很有價值。
此公並非典型的常青藤—華爾街精英。他和筆者一樣,是個曆史學博士。這是個典型的畢業就失業的學位。他雖然對金融沒有興趣,但畢業時好工作實在難找,就進了著名的谘詢公司麥肯錫。在華爾街裏,谘詢公司幾乎是唯一雇傭文科博士的地方。後來他又跳到IT界,最終進了耶魯法學院。在法學院他也觀察到,學生群體中最多有15%想到華爾街給大企業當律師,但畢業後實際上有75%的人從事這個行當。
在他看來,法學院的學生這樣選擇有情可原。畢竟3年法學院下來,費用將近20萬美元,許多畢業生扛著10萬美元左右的債務,找高薪的職位也是不得已。相對而言,本科生則單純些。他們為什麼也到華爾街來淘金?根據此公對哈佛本科生的觀察,有如下幾點要素:一,這些人功課都相當好;二,以常規的標準衡量,這些人都很成功;三,他們在學校之外的真實世界中經驗甚少;四,有相當的野心或者責任要對世界產生積極的影響;五,激勵他們奮鬥的,往往不是自己真找到了什麼目標(他們經常對於未來處於舉棋不定中),而是對不成功的恐懼。這裏還有一條,他們並不以金錢來衡量成功。在這方麵,他們大多抱著“差不多就行”的態度,覺得當個普通的中高產就可以了。
華爾街大公司對這種心理摸得很透。他們到常青藤招兵買馬,並非上來就告訴你年薪多少、獎金多少,而是抓住年輕人想有成就、又一時不知道幹什麼為好的特點,誇口介紹說:“來我們這裏幹兩年,有了經驗,以後就天高任鳥飛了,想幹什麼都行!”換句話說,那些嚇人的大公司,對這些年輕人來說並不是一張目瞪口呆的工資單,而是更高一層級的訓練機構或職業生涯的起點。在常青藤子弟中,你經常會聽到“進某某公司比進哈佛還難”的說法。如果你野心很大,但一時又想不明白該往哪裏走,那麼何不去高盛或麥肯錫兩年呢?站在這樣的高台上,日後想出拯救世界的具體目標來,起點豈不高得多?如果大家都去時,唯有你不去,又想不清楚自己該幹什麼,馬上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輸家,被害怕失敗的恐懼所征服。
一旦進了華爾街,就可謂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了。當你真坐在窗口麵對著中央公園的豪華辦公室、每月拿著豐厚的工資單時,再要改變這種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就難了。即使你是個理想主義者,在這裏幹了10年後,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家庭,想的更多的是對自己的配偶、孩子的責任。這些責任,都意味著相當可觀的開銷。那會兒你也許會感歎:“我輩老矣,改造世界壯誌未酬,卻背上一身責任。還是養好兩個孩子,未來讓他們去改造吧!”當你的理想這樣被金錢所俘虜時,你並不會感到太自私,投降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美國式的“個人服從組織”
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是為了好好教育孩子。那麼,孩子是否會因為你的“犧牲”而不同呢?
大家都知道,李開複先生的自傳就叫《世界因你而不同》。這麼繞口的題目,一看就是從英文中翻過來的,而且翻得生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當美國的某一流行觀念在中文中缺乏對應的表達方式時,也隻有這樣硬翻了。
所謂“世界因你而不同”,是美國人對自己的信念,也是對年輕一代最通常的激勵:“make a difference!”即勇敢地改造世界,讓世界因為你的努力而變得有所不同,甚至有make a difference日。精英家庭的子弟,大多更是在這樣的訓誡中成長。以我個人的觀察,越是精英的家教,銅臭氣越小,家長越不會單純鼓勵孩子掙錢,越要強調幹自己喜歡幹的事情,擁有幸福的人生,為世界做出實實在在的貢獻。
那些借口為了培養孩子繼續在華爾街淘金的常青藤子弟往往有意忽視了一個事實:他們自己本身就是被為了孩子淘了一輩子金的父母所養大的。家長從小就告訴他們要“發現自己”、“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業”、“享受有意義的人生”、“金錢不是衡量成功與幸福的尺度”、“想想世界是如何因為自己而不同”……但他們沒有讓世界變得不同,甚至自己也沒有變得不同,隻是延續著一個相同的循環而已。他們的生活,背叛了他們的教育理想,但他們又完全不是反叛的一代。恰恰相反,他們從小到大都是對父母老師最為順從、完美地完成了長輩交代給自己的所有事情的一代。
《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David Brooks,一針見血地把他們的問題點透:如今這代年輕的精英,是訓練最好的一代。他們從小到大的教育,有著最嚴密的組織結構。但是,他們所麵臨的未來,則是有史以來最缺乏結構性的。習慣於在嚴謹的教育結構中按部就班的精英,麵對無結構可循的真實世界,自然容易亂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