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最終,我認定自己是媽媽未婚生下的私生子,更有甚者,是媽媽遭到非人道的暴力而遺留下來的孽種,就像《德伯家的苔絲》所描繪的那樣。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談起我的父親,也從來沒有任何東西表明父親的存在,就好像我是聖母瑪麗亞所誕之子耶穌一樣。
直到離開英國前的一個星期,媽媽的舊疾複發,把本以為隻是奉母命回中國尋找舅父的我叫到病榻前,把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塊舊懷表給了我,並交給我一封信,讓我去找一個叫傅正亭的人,我才開始懷疑起自己此行的真實目的。雖然我並不太關心中國的局勢,卻也經常聽見姨父和他的一些朋友談論,足夠了解其局勢之混亂;姨媽曾經提出讓旁人幫忙尋找舅父,也提出讓姨父的友人隨同,但是媽媽執意不肯。原本我十分不理解為何她非要讓她的獨生女孤身一人回到一個幾乎等同於異國他鄉的戰火紛飛的是非之地,但及至她此次舊疾來勢洶洶,我才漸漸有所了悟,她是擔心自己時日不多。如此說來,這個傅正亭,對她而言,豈不是一個比姨媽對我來說更安全、更可靠的人?還是說,這個傅正亭,對她而言,是一個比我更讓她牽念的人?以至於在她百年之前一定要我找到他?
說實在的,我不能確定。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個人,至少,可以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真相,也許,包括我的生父。
床鋪晃了一下,把坐在上麵陷入沉思的我驚醒了,我等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再搖晃之後才站起身,脫下上衣和外裙,把盤在頭頂的辮子拆下來,走進洗手間洗簌。
洗手間不大,麵池上方的鏡子正對著門口,如果站在麵池前方就正好可以看見床鋪。但老實說,倘若不是我剛把臉洗好準備對著鏡子抹點油,我本來可能發現不了床鋪前麵的異樣:我記得很清楚,昨天上床前曾開過皮箱,關皮箱的時候因為船晃得厲害,我把皮箱從橫放改成了豎放,可是現在,皮箱又變成了橫放。
難道是船晃得太厲害,以致於皮箱滑動了?我把油抹在臉上,然後把披散下來的頭發隨便紮了起來,朝床鋪走去。我彎下腰,伸手去拉皮箱,然而就在這一刹那,我發現皮箱旁邊的地上多出一樣原先絕對沒有的東西,一塊懷表。下意識地,我探手到自己胸前摸索了一下,媽媽給我的舊懷表還在。我把地上的懷表撿了起來,抬頭湊到光線較足的地方仔細地看了看。這也是一隻舊懷表,表麵大約因為經常被人摸索而異常的光亮,外殼上的紋路也因為如此而有些不清楚。我發誓我沒有見過這隻懷表,但是奇怪的,我卻覺得和媽媽的那一隻象是一對。雖然外殼的紋路不一樣,大小也不一樣,這隻甚至沒有鏈子,可是原本應該掛鏈子的那個連接件卻和媽媽的那一隻一模一樣。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多出這麼一隻懷表,可是我相信一定應該還有鏈子,很有可能是脫落了。小的時候,媽媽從不給我玩她的懷表,可是姨媽曾經提起過掛懷表的鏈子是二十年前國內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價值不菲,甚至超過這塊懷表。
我猛地跪倒在地上,把手伸到床下繼續摸索,但是什麼也摸不到。於是幹脆把襯衣和裙子也脫了,隻剩下白色的襯裙,然後整個趴在地上,把頭也探進床下,試圖看得清楚一些。可是不看倒也罷了,一看幾乎把我的魂嚇飛到十萬公裏以外。有一個人躺在床底下!
尖叫剛剛溢出口,艙門就被人敲得象是打雷。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形象,幾乎是跳起來就跑去開門。門一開,也不管外麵是什麼人,我就語無倫次地指著床鋪尖叫起來,“裏麵有人!裏麵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