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臨水街病人 (1)(1 / 2)

文 林培源

如果你想知道周圍有多黑暗,你就得留意遠處的微弱光線。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1.

倘若你和我一樣喜歡幻想,那麼請你閉上眼睛,坐在這裏,在北回歸線,一個叫做臨水街的地方,想象一個悶熱的午後,沒有一絲風,陽台上的簕杜鵑投下濃鬱的影子。搖椅,靜止不動的搖椅,你可以看到老人坐在上麵。他的背脊,因歲月的擠壓而嚴重變形,像一把生鏽的僵硬的弓箭。倚靠這張虛設的搖椅,他才不至於平躺在家裏的床鋪上,日複一日仰望頭頂灰暗的天花板。屋頂瓦片中間的長方形玻璃窗,漏出一束光線,光線照在搖椅附近的地上,慘白的,像是鏡麵反射出來的亮斑。

老人眯上了眼睛,轉過頭,他生來討厭這種光亮。左手缺了兩根手指,光禿禿的斷截麵像畸形的贅物。屋裏濕而悶熱。黑白相框裝裱了他逝去的半生的時光。母親的遺像,成了一枚過期的郵票,貼在他的額頭,貼在他的呼吸裏相濡以沫。

這個老人叫福生,在後半生慘淡的時光裏,他常常追憶往昔。

閉上眼睛,傾聽由遠及近的海浪聲,像一張被風吹皺了的塑料薄膜一樣,嘩啦啦直響。眼前浮現的,是臨近馬六甲海峽的熱帶海域。帆船漂浮在大海上,曬得黑黝黝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著。航線是人們虛構的,以此來限定船隻的方向。但唯有水手們知道,他們的使命,就是擺脫航線的束縛,一個好的水手,不應該屈服於方向。這是他們日複一日在動蕩不安的海麵上所領悟出來的,世界雖然有經緯線,但一個胸襟開闊的水手知道,虛設的線條無法框住隨波逐流的心。他們闖蕩在這片遼闊的海域,運輸鴉片、陶瓷。

當然重要的,是能夠在休息日,成群結隊上了海岸,在碼頭邊隨處可見的紅燈區裏物色一個豐腴的、渾身充滿彈性的女人睡上一覺——這比船長的任何犒賞都要來得真實。這群皮膚幹燥到幾近皸裂的水手,他們擁有中國人憨厚老實的麵孔,一種逆來順受的、被命運壓在身下的性格。一根長長的辮子圍在脖子上——據說在大陸,在那個被腐朽統治者折騰地搖搖欲墜的國度裏,大部分男人都已經剪了發辮,唯有這群水手,他們遊離在國家之外,在製度無法控製的海域裏,靠著和自然,和波濤洶湧的大海抗爭而養家糊口。他們從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遠離故鄉。沿海一帶,泉州或者廣州的海港,他們家裏的女人,不管是老婆還是母親,哭斷了腸。

長時間沒有靠岸的生活,使得他們患上了集體性的臆想症,他們在黑夜裏,在悶熱的船艙裏討論女人的乳房,女人的臀部,有關女人的一切。放蕩不羈地發出幹澀的,充滿原始氣味的笑聲。他們不能缺少女人,女人是帶給幹裂大地的甘霖,他們渴念降臨大地的潮濕,如同困獸渴望馳騁的自由。在女人的唇邊,他們可以痛飲整個世界的濕潤和溫存。

福生老人是這支隊伍裏極其平凡的一個,身材並不強壯,一雙因長時間得不到休憩的眼睛整日顯得紅腫。嘴唇半開著,好似過度口渴。他的老家在潮汕大地,在一個有著紅頭船的港口,祖上耕種幾畝薄田,窮得叮當響,到了福生老人這一代,他忍受不了家徒四壁,決心擺脫命運的枷鎖。他加入了一支船隊,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跟在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身後,他們搭乘一隻船頭漆紅的商船,從入海口出發,橫越南海,一路到了馬來西亞。開始的那段時間,他不習慣海上沒有規律的波動,惡心、嘔吐,被炙熱的太陽烘烤,背部曬成番薯一樣的顏色,胸膛紅得像豬肝。久而久之,逐漸熟悉了顛簸的生活。但想家的情緒卻越來越強烈,這種浸潤在血液裏的鄉愁變成了一枚種子,落地生根,在他身體裏長出遒勁的枝椏,紮得他生疼。

夜不能寐,一閉上眼睛就是老母親哭得紅腫的雙眼,她拉扯著他的長衫,死命不讓福生離開。你走了我怎麼辦?你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啊!母親哭得聲音沙啞,鼻涕都流了下來……他在這種追憶往昔的冥想裏又邂逅了自己的背影,瘦削的,帶著決絕味道的背影。他躺在黑漆漆的船艙裏,隔著艙板上的窗戶,可以看到黑暗中的大海在月色下泛著金屬一樣幽靜的光,是個難得的,沒有大風浪的夜晚。那個唐朝大詩人的詩句忽而闖入他心裏,他竟然不知不覺念了起來。床底下窸窸窣窣的一陣,他低頭,看到一隻老鼠爬過,是一隻吃得渾身肥肉的老鼠。它爬過船艙,最後停留在靠在牆上的船槳上麵,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福生看著它,它好似也看著福生。福生的眼睛裏沒有往常看到老鼠的厭惡,相反,他轉過身坐了起來,拖著腮幫,自言自語道:“可憐的老鼠,你比我還可憐……”

福生長得瘦弱,扛著沉重的木箱走過連接甲板和碼頭的跳板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將全身的氣力集中到腳趾上,如此一來,他的脊背彎得比別人更低,幹起活來渾身微微顫抖——這種與眾不同的背負方式受到了旁人的哂笑。船長拍了拍福生的肩膀說:“你小子身上除了一處地方硬就一無是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