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安寧
1
陳生從一個海邊小城,轉到上海來讀書的時候,並不像媽媽那樣快樂。他並不是多麼地喜歡這個春日總是濕漉漉的城市,盡管媽媽為了讓他來到上海,費盡了周折,又拋棄了工作,才最終在舅舅的幫助下,成功轉了學。但陳生總覺得,上海,是媽媽的上海,與他無關。媽媽從小生長在這裏,後來因為爸爸,才千裏迢迢地在威海落地生根。媽媽一直保存著上海人所固有的許多習慣,譬如極愛幹淨,又固執地在家裏教他說上海話,有時候與人爭吵,常常就滔滔不絕地刹不住車,也不管那對麵的人,是否能聽得懂。而陳生,卻是秉承了父親漁民出身的沉默與寬厚,喜歡大海,也喜歡海邊這個安靜從容的城市。但他知道媽媽一心一意地想要回到上海去,所以才這樣寧肯辭職陪讀,也要在兒子身上實現自己重回上海的夢想。就為了媽媽這個做了16年依然鮮亮如初的夢,陳生依依不舍地離開威海,來到多少人向往中的繁華之都。
陳生所插入的隻是一個普通中學,所以當第一次英語測驗過後,陳生出色的成績,即刻讓全班人嘩地一下抬起頭來,將初次見到陳生時,漫不經心的視線,全都聚集了來。這讓陳生反而有些不習慣。他在小城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不知為何,到了上海,卻是在陰鬱的天氣裏,話也少了;連媽媽都說,你這孩子怎麼沒有一點上海人的熱鬧勁啊,好歹你也流著一半上海人的血,你看哪個上海人,不像那菜市場裏的魚,活得鮮活生猛啊。這個比喻,他每次聽,總是會笑,上海的確是個市民的城市,連班裏那些打扮得時尚另類的女孩子們,紮堆說起娛樂八卦來,都帶了一股子生菜鮮奶味。但還是有一個叫連桑的女孩,在嘰嘰喳喳嘻笑打鬧的一群裏,如一朵出水的蓮花,輕揚了頭,悄無聲息地兀自綻放著。
而這清香,陳生是在第一次聞到的時候,就依戀了的。
2
那次測驗,陳生排在第一,連桑則是第二。這讓陳生有一種尋到依靠似的溫暖。他已經來到上海有一個月了,但一顆心,似乎還在那來時乘坐的船上,搖搖晃晃地漂浮著;是從沒有說過話的連桑,讓他在這個孤單的上海,覺出一絲的穩妥,搖擺不定的心,也跟著連桑,上了岸。
與連桑開口說話,是在第二次英語測驗之前。陳生的筆袋,不幸忘在了家裏。他將書包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出額外的一支來救急。正懊喪之時,突然就有一枝夾了紙條的筆,被左邊的同學傳過來。他打開那張紙條,見上麵有娟秀的字,寫著:用這支筆,護佑你第一的位置吧。隔了三個人,陳生向左看過去,恰好在那窄窄的過道裏,與連桑的視線,不期而遇。那場考試,陳生握著那支天藍色的圓珠筆,卻是做得心神不寧;他第一次,在一向遊刃有餘的考場裏,因為與考試無關的事情,開了小差。
試卷交上的時候,他捏著握出汗來圓珠筆,穿過嘈雜的人群,走到連桑身邊,低聲道:“謝謝你。”連桑沒有接他的話,卻是歪頭俏皮笑道:“這次會不會被我趕上呢?”陳生也跟著笑了:“如果你跑得快,不僅能夠趕上,而且會把我遠遠甩開呢。”正是芬芳暗湧的春天,陳生看見自己的心裏,也有花兒,一瓣瓣地,舒展開來。而目光冷漠神情倨傲的上海,什麼時候,就向他溫柔地敞開了呢?
陳生是斷續地從連桑的口中得知,她也是轉學到上海來的。但是卻不像他,有媽媽陪著,感覺裏並不是多麼地落寞。連桑是寄居在舅舅家裏的,每個月隻有一次,父母會從蘇州坐火車來看她。停留不過是幾個小時,便又連夜趕回去。上海的住房緊張,連桑在舅舅家都是與12歲的妹妹,睡上下床。所以更不必說騰出地方留父母住宿;況且,連桑也不願讓舅媽在父母走後,含沙射影地指責一番,說喜歡上海,有本事自己買房住啊,既然買不起,那就別怪別人瞧不起。
連桑這樣淡淡說著的時候,陳生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般的疼。陳生想,原來連桑,與自己一樣,是那長在水裏又沒有根的浮萍。
3
連桑從學校到舅舅家,需要坐三站地鐵,而陳生,則也坐三站。隻是,出站後,他會目送連桑走遠了,再返回一站去。這是一個秘密,陳生誰都沒有告訴,甚至自己的媽媽。他隻是在媽媽問起怎麼月票用得突然快了時,撒一個謊,說自己會多坐一站,去圖書城看一會兒書。這個謊言,當然並沒有講給連桑。他為了讓連桑相信,每次都會順著與連桑相反的方向,多走上一段;回頭看連桑在人群裏看不見了,這才返身重回地鐵去。偶爾,他與連桑的視線,會在湧動的人群裏溫情觸碰;陳生總是羞澀地笑笑,又繼續大踏步前行,直到連桑真的沒有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