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我在散場後等你 (1)(1 / 2)

我一直都不喜歡母親,總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我記得年少的時候,小城裏放電影或者有戲班子來,她從來都不會有時間陪我去。她總是把我送到電影院門口,為我買好票,而後便逆著來陪孩子一起看電影的家長,往外走。偶爾回頭,看到我還站在那裏,不滿地看著她的背影,便會一揮手,重複那句千篇一律的話:我在散場後等你。是的,她唯一能夠給我的,就是在散場後的電影院門口,等我從人群裏擠出來,而後用自行車載著我回家。此外,她再也不肯為我付出更多的時間。

那年小城裏來了難得一見的木偶戲演出。是我最喜歡的安徒生的《睡美人》,為了吸引觀眾,劇院推出親子特價票,隻要有父母陪著,票一律打7折。周圍的同學幾乎都有父母相陪,唯獨我,在用盡了軟磨硬泡的辦法後,依然無法將她說動。她照例是淡淡一句話:“媽媽忙,我給你錢,自己去看吧,散場後我在門口的紅色柱子旁等你。

我終於沒有告訴她,這是老師布置的任務,需要寫一篇與父母去看木偶戲的觀後感,而且文章一定要包括與父母討論後得出的結論。父親去世後,她反而愈加地忙,忙著工作,忙著做飯洗衣,忙著看生病的姥姥;或者,忙著為我找一個又一個的繼父。那晚她送我去劇院的路上,有一個笑起來很難看的女人,攔住她,說,又有一個合適的對象,有沒有時間,見上一麵?她看看一旁神情冷淡的我,為難地笑笑,說,回頭再說吧。這句話,讓我最終放棄了在劇院門口,再一次勸她進去的想法。她有她的親要相,我也有我的戲要看,彼此互不幹涉,各自走路吧。

她在劇院門口,為我買了一個燙手的紅薯,說,好好看,看完給媽媽講講。我接過她手中的票,不睬她,隨了人流便進了影院,任她站在那裏,高喊著:“安安,紅薯!”那場戲,我看得漫不經心。我的左邊,坐著班裏最驕傲的白天鵝蘇小婉,她紮著牛氣衝衝的小辮,跟媽媽分享著一袋香噴噴的爆米花。偶爾,她還會撒嬌地坐到媽媽的腿上去,高昂著頭,用一縷餘光得意地瞥著我。而我的右邊,則是小霸王陳鎧澤,他幾乎一整場戲,都與他的爸爸喋喋不休地討論著。我知道他那隻是故作姿態,誰不知道他作文是全班最爛的呢?

可是,又有誰在意蘇小婉是在衝我炫耀,陳鎧澤是為了打擊作文每次都得最高分的我呢?我隻知道,周圍的同學,都有父母陪著,而我,卻是孤零零地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上,冷冰冰地接受著外人同情的視線。睡美人終於被王子吻醒的時候,全場的觀眾,都站起來歡呼。陳鎧澤甚至張揚地站到了座位上,用放肆的踩踏聲,吸引周圍人的注意。誰都明白,他不過是為了讓人看到威風的老爸,製服上耀眼的幾道紅杠罷了。而蘇小婉則裝作不在意地,大聲地問我:嘿,安安,你媽媽怎麼沒和你坐一起啊?

我在這樣的喧鬧裏,悄無聲息地擠出人群,出了劇院。我想我寧肯完不成老師布置的作業,也不再要這樣鮮明的挑釁和嘲弄。

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我隻輕輕推了下門,便又立刻關上了,看看牆上的時鍾,距離結束和演員謝幕,還有十幾分鍾。而母親,或許還沒有相完她的親吧。空蕩蕩的廳堂處,隻有兩個女人,在八卦別人的家長裏短。片刻後,其中一個,出去走了一圈,回來後便淡淡說了一句:那個棉廠的女工又站在風道裏,陪她劇院裏的女兒,看戲來了。而另一個,則邊織著毛衣,便不屑地回道:聽說她丈夫去世了,幹嗎不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這樣也省得連一張電影票都不舍得為自己花了。

我的心,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我一步步地,艱難地朝門口走過去,而後慢慢地掀開厚厚的棉布簾。風呼呼地灌進我的衣服,借著門口微弱的路燈,我看見她,站在劇院的一根柱子後麵,蜷縮著身體,不住地踱來踱去。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掀翻了她的衣領,甚至幾欲將瘦弱的她,刮倒在地。

她原來一直都在騙我,所有忙碌的理由,都隻是為了,能夠省下一張票來,哪怕,這點錢,隻能夠為我買一支筆。而我,隻顧得抱怨於她,卻忘了,其實她一直都在用謊言,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我的自尊。

我流著眼淚,朝她走過去,她看見我,即刻迎上來,說,戲一定很好看,瞧,你臉上現在還殘留著眼淚呢。我抱住她,將剩下的淚水,全都擦到她的衣服上。她拍著我的肩膀,說,安,別哭,你看你的紅薯還在我懷裏,熱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