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天,他又和一個犯人打了架。一個曾經是沈學生的獄警,將他叫到辦公室裏,關上門,什麼話也沒說,就上來惡狠狠地給了他十幾個巴掌。打完了,這個獄警便頹然地坐下來,哽咽說:這些巴掌,是我代替你父親打的,是你,把一個那麼好的老師,推到幾乎絕望的懸崖上去!我真後悔,讓同事把你推遲一年出獄的消息,那麼快地告訴了他;他在一夜之間,就被你折磨地雙耳失聰,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當你看見他拿著竹竿,一步步摸索著走到這裏來探望你,當你看見他遇到自己的學生,都因為難堪而低頭躲開時,當你知道一個在事業上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如今卻被迫因為身體而提前退休時,你那顆石頭一樣冷硬的心,難道不會有一絲的難過和愧疚?!這個男人,是生你養你的父親啊!
他終於明白沈一次次上來撫摩他的臉,卻總是碰錯了地方的原因;明白沈的腰,為什麼突然地駝掉;明白沈每次走,為什麼都需要獄警的攙扶;明白沈在監獄的外麵,其實替他承擔了獄中幾倍的痛楚和惶恐。是他,讓一個驕傲到骨子裏去的男人,一夕忽老,尊嚴盡失。
曾經在一場“巷戰”裏,被打得頭破血流都不曾流淚的他,終於在這個瞬間,為了自己帶給父親19年的狼狽和羞恥,淚流滿麵。
讀中學時,有一年我成績進步很快,學校裏開期末表彰大會,我被作為學生代表選去演講。為了能夠給與會的家長們一點啟發,老師特意找到我,說:能否讓你的父親或者母親上台講幾句話,跟別的學生父母分享一下家教經驗?
父親那時在外地工作,無法回來,隻好講給母親聽,讓她代替父親去台上說上兩句。母親聽了即刻惶恐,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猶如年少怕羞的我,一個勁地說:那怎麼可以呢?那怎麼行呢?我一個家庭主婦,一點文化都沒有,在你們老師們麵前賣弄,那像什麼樣子呢!我開玩笑,說:你平時跟人砍價嘴巴多厲害呀,一條街上賣菜的都怕你這張嘴,寧肯自己吃點虧,也不想跟你吵架,所以不過是上台說幾句育女經驗,有什麼好難的?
但不管我怎樣勸說,甚至動用了父親的威嚴,母親依然很堅決地不同意上台講話,而且,怕會發生意外情況,她直接連家長會也不參加,並像個賴學的孩子一樣,讓我幫她請假,說她有病在家,實在下不了床。
到了那天,她果然早早地就躲到了鄰居家去,假裝給人家幫忙做活,我經過鄰家院子,看見她正與鄰居阿姨談得熱火朝天,怎麼也想象不出,這樣健談的她,也會心內生有懼怕。她恰好抬頭看見了我,竟是怕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學生一樣,迅速地低下頭去,裝作沒有與我對視。但等到我上台發言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觀眾席,並沒有發現母親的身影,失落之中開始演講,是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突然在窗外看見母親的身影一閃而過,猶如一個在教室外怯生生偷聽的小孩,怕老師發現了,所以趕在上課結束之前,急急地沿牆根溜走。
幾年後我大學畢業,在事業上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回到縣城,昔日一個一直對我十分關愛的老師,在聚會完後,送我回來的路上,突然就說要看望一下我的父母,告訴他們有我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兒,是此生最大的驕傲。可惜走到家門口,才發現父母都在外麵,為了一戶人家堵塞的管道而忙碌著。我打電話給父親,父親說:那讓你母親回去見見你的老師吧,剛剛開工的活,我實在走不開呢。掛斷電話之前,我聽見母親在那邊與父親有幾句爭執,似乎是想讓父親回來,但怕老師誤會,我還是沒有勸說母親,而是告訴老師說:我媽很快就會騎車來的,所以還麻煩老師耐心等上片刻。
可是這一等,便是半個小時,明明父親在電話裏說十分鍾就會到的,我卻張望了許多次,也不見母親的身影。我不停地找理由安慰老師,說母親騎車太慢,所以在車流不息的縣城裏,她總是一遇到汽車,便慌慌地提前很遠就將自行車停下,別人十分鍾走完的路,她則要花費半個小時。
在又等了十幾分鍾之後,我的老師終於禮貌地起身告辭,我在歉疚的挽留中,幾乎有些氣惱母親,甚至想要打電話對她發火。老師剛剛離開,父親就騎車飛快地趕了來。我詫異,問怎麼不見母親,父親便無奈地笑笑,說:沒見過你母親這樣膽小過,明明已經到了家門口,卻不敢來見你的老師,又對我撒謊說忘了帶鑰匙,返身回去了,其實鑰匙一直就在她的衣兜裏。
我聽了突然地有些心疼,為老到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心生膽怯的母親。我知道這一次她是怕自己滿身泥漿的衣服,會遭來我的老師的同情;怕自己這樣愚鈍的主婦,與我的一身學識的老師,麵對麵坐著的時候,會完全找不到話說;怕自己的粗魯,會讓老師看輕了她,連同自己優秀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