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陪你曆經的那些傷悲 (1)(2 / 2)

她與父親,原都是沒有勇氣的人。隻是,她的怯懦,是因為卑微;而父親的躲閃,則是源自對她,最深的愛。

她總是不甘。從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不甘於在小鎮上生活。

她很少跟我交流,盡管我隻比她小了三歲。但這三歲的距離,卻讓我們之間,隔了千裏萬裏。她不稱呼我妹妹,我也不喊她姐姐。她覺得我根本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丫頭,做她的跟屁蟲都不夠格。每次父母吵架的時候,她去請鄰人幫忙勸架,我在她身後一路哭著,總是會被她無意中轉身時冷漠的視線嚇住。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害怕父母的爭吵,她在巷子裏走著的時候,有沒有過猶豫和膽怯。她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淡定冷寂的,沒有惶恐,也看不出希望,世界在她的心裏,隻是一麵牆,她如果越過這堵牆,就可以走到外麵美好的世界裏去。

但這隻是一個夢想。她試圖走出小鎮的計劃,一次次被父母和外力無情地碾碎。十六歲的時候,她愛上一個年長的男人,並試圖與他逃走。但我一直懷疑她愛那個男人的意圖,不過是為了借助於他,來抵達外麵的世界。她與其說愛上他,不如說愛上了未知的迷幻般的幸福。她的力量太過弱小,不足以攀越小鎮的圍牆,走到那抹繽紛的色彩裏去;所以她要找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來幫她渡過。

這樣的計劃,當然以失敗告終。我記得那個夏日的夜晚,乘涼的人都已搖著蒲扇回家入睡,窗外也聽不見雜遝的腳步聲,連狗的喘息都微弱下去了,父母突然推門進來,掀開她的被子,一巴掌將迷糊睡著的她打醒。但是他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高聲地責罵她,或者羞辱她,他們覺得丟人,盡管小鎮上所有的人都已睡去,可還是將聲音壓到極低。我睡在她的旁邊,假裝已經入夢,耳朵裏卻有一根針,一下下地紮著,很疼。我很想抱住一旁的她,給她一些溫暖,盡管那是夏日,蚊子熱得都沒有了力氣。可我還是看到她抖動的雙肩,無處可逃的惶恐。羞恥的掌印,不僅僅打在了她的臉上,還有心裏。她用所有的力氣,證明著自己的清白,卻最終在父母那裏,換來的不過是更嚴厲的苛責。

她的唇彩連同耳環,全部被母親扔到了小鎮的臭水溝裏。她引以為傲的身體,依然在綻放和成長,可是她的心,卻在幾年後,被一場父母談定的婚姻,給束縛住,連喘息的機會,都不再有。

她出嫁的時候,我恰好考入大學。我找了理由,沒有參加她的婚禮。聽母親說,她離家的時候,一滴淚都沒有流,而且還笑著,似乎她要奔去的,是一個可以嗬護住她的夢想的家園。但我知道那個男人她並不滿意,她隻是覺得可以暫時地棲息,離開父母的管束和訓斥。或者,作為一個跳板,到飽滿豐盈的未來裏去。

這樣的不甘,注定了這一場婚姻,沒有愛情,也了無希望。她在渺茫中支撐著自己,生了孩子,並將三年的時間,全部交付給了平淡無趣的家庭,而後在送孩子去讀幼兒園的一天午後,她站在擁擠的學校門口,突然覺出一生如此消耗的庸常和悲哀。母親說,她的出走,毫無征兆。但我卻明白,她從16歲那年,從母親將她的唇彩扔進汙水中的那一刻,就已經蓄謀好了這一場出走。她因此心腸變得冷硬,甚至連女兒都可以不要。

她給我打電話要錢的時候,我竟是不知道拒絕,但也不知道如何與她開口說話,又該說一些什麼。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交流過了,在一個家裏,卻像兩個彼此陌生的女子。她隻是低聲但卻堅定地說了一句話:借我兩千塊錢,我會還你的。依然是連妹妹都沒有稱呼,可是我的心裏,卻湧起一股源自血脈親緣上的溫暖。就像,那個多年前的夜晚,我用一顆緊張的心,陪她一起曆經了成長中無法逃脫的傷悲一樣。

我沒有問她去了哪裏。或許從一開始出逃,她就特意地將我的手機號碼牢牢地記下,知道隻有我才會幫她,知道我們之間多年的隔膜,其實都是偽裝,知道隻有一路讀書並逃出了小鎮的我,才可以理解她的種種不甘與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