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文
致所有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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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秧在唐家的第一個春節,很快就到來了。一入臘月, 闔府上下的忙碌對於令秧來說都是新鮮的事情——她家裏 過年的時候也就是嫂子帶著三四個人忙幾天罷了,何曾有 過這麼大的陣仗。廚房裏早就懸掛滿了臘腸和年糕,站在 二樓的欄杆後麵,她看得到院子裏的壇子罐子恨不能堆成 了一麵牆——據說,醃好的蘿卜梅幹菜,或是雞胗鵝掌之 類的都堆在左邊;做成蜜餞的各色果子還有糖胡桃糖蓮子 之類都堆在右邊,鹹的東西和甜的東西有條不紊,涇渭分 明——當然這還並沒有算上地窖裏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 娘裹著一件很舊的靛藍色猩猩氈的鬥篷,站在冬天的寒氣 裏對著二十多個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揮著一場戰爭。
“小丫頭們記不住事兒,你可得仔細。”蕙娘吩咐廚 娘的聲音總是能清晰地傳得很遠,“從上往下數,每層的壇
子盛著的東西都不一樣的,哪層是哪些,你老人家別嫌麻 煩,親自盯著他們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個糊 塗車子將醬瓜絲兒當成梅幹菜燒到肉裏去,險些兒就在客 人跟前鬧大笑話……”廚娘忙不迭答應著,這邊管家娘子 又跑來蕙娘跟前,說年下采買的賬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 支銀子。蕙娘愉快地歎著氣:“你且讓我歇口氣兒好不好, 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變不成三頭六臂地來支應你們。” 又一會兒,哥兒從族學裏回來看見這些壯觀的壇子,問蕙 娘道:“蕙娘,不然我幫你寫幾個字兒,在每個壇子上麵貼 個簽兒,便不怕弄錯了。也省得你總锝囑咐她們……”蕙 娘舒朗地笑了: “罷了,謝過哥兒的好意。隻是哥兒想想, 這滿屋子使喚的人,有幾個識字兒的? ”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對雲巧說:“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幹,也好呢。”
雲巧隻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誰知道她背地 裏羨慕的又是哪個。”緊接著雲巧的口吻又轉換了些,“我 說你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欄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 冷? ”說這話的時候,雲巧端正地坐在二樓的暖閣裏,懷 裏抱著一個精巧但是也用舊了的手爐,衝著令秧在回廊上 的背影發笑。令映悻悻然地轉回了屋內,關上了窗子,跟 雲巧一道坐在桌旁,麵前的荼盅已經微涼,雲巧替她填上 熱的一一令秧立刻1京呼道:“啊呀雲巧,如今這些事哪還用 你來做,你要閃了腰動了胎氣什麼的,罪過可就大了。” 雲巧皺了皺眉頭:“哪兒至於就嬌貴到這個地步了。” “我 在家的時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欞上的哪個地方,
“聽我嫂子說,咱們家老爺有個妾,生了一個小姐之後就瘋 了——我那時候哪知道說的是蕙娘。現在看來,媒人真的 隻會騙人,家裏這麼多人,吃穿用度,銀子來去,都是蕙 娘掌管著一一幹嗎要編派人家。”雲巧把手縮回了狐皮攏 子裏,道:“老爺是要麵子的人。家裏三天兩頭地請大夫進 來不說,老夫人一犯病,那聲響你也聽到過,大半夜地傳 出去老遠,瞞不住誰。這五六年,老爺就隻對外人說家裏 得了瘋病的是蕙娘,反正平日裏蕙娘又不會出來見人,算 是維持了老夫人的體麵。老夫人原先還能時不時出來見個 人,現在,隻能跟外人講是臥床不起。”
“我不明白。”令秧擺弄著雲巧放在桌上的鞋樣子,“就 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瘋病,五穀雜糧,三災八難,又有 哪裏不體麵? ”
“其實,我也奇怪。老爺為何那麼介意這個。”雲巧 遲疑著,還是說出口了。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麼喜歡張羅家 裏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歡跟老爺說話,你我想找她過來 吃杯荼都難,我來了這麼些日子,都沒跟她同桌吃過幾頓 飯。”
雲巧不再回答了。
不過令秧的興致顯然又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過完年, 哥兒就要娶媳婦了,聽說也跟我差不多年紀,也不知是個 什麼脾氣的,要是我們又多一個說話的人就再好也沒有 了。”
雲巧隻是出神,並不回答。
“昨兒晚上老爺還說,這個年得過得比往年熱鬧些才 好。”令映眉飛色舞地說話的時候,沒在意雲巧出神地注 視著她,“明年裏會有好幾件好事。哥兒娶親,你要生了, 還說要是年末哥j L的新媳婦j L能再有好消息,老爺就在祭 祖的時候好生宴請全族。”大半年下來,令秧似乎稍稍胖 了一點,臉龐更圓潤些,不過說話間眼神還是直勾勾地看
著人,又會突然間直勾勾地盯住別的什麼地方一一無論如 何也不能將那種眼神稱為“顧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樹叢 中等著捕食的小動物。
“老爺指定還說了,這些好事兒都是你帶來的。我可 是猜中了? ”雲巧笑吟吟地看著令秧漲紅了的臉。
“你好聰明。”令秧衝著她丟了一顆蜜棗,不偏不倚 ±也打中了雲巧的肚子。
“我且問問夫人,”雲巧湊近了她,聲線軟軟地拂著她 耳朵下麵的皮膚,“夫人現在還害怕跟老爺同房麼? ”
“人家才拿你當個體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 令秧又想丟出一顆蜜棗去,可是發現小碟中的最後一顆剛 剛被她含在嘴裏了。一時間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臉窘得更 紅。雲巧在一旁笑彎了腰,突然間捂著肚子說:“腸子都要 絞成麻線團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