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憶/文
【1】
6月26日,是“死亡通知”下達的第二天。
王一陽一隻手飛快地在手機上打著字,“不,考得不 好”。等短信發過去後,才發現自己按“h”的時候不小心 按到了 “j” ,結果就變成了 “不,考得不煎熬”。他低聲 咒罵了一句,“靠,該死的觸屏手機! ”然後補了一個“好” 字發了過去。他相信對方應該能看懂自己奇怪的文法。他 仰麵躺在床上,微微歎了一口氣。門外突然響起陳月的聲 音,她捏著嗓子叫道:“哎,你爸說讓你再複讀一年。”
王一陽感到自己心裏的火騰地一下衝了上來,他抓住 身邊的一隻枕頭猛地擲向房門,枕頭撞到門軟綿綿的沒有 一絲聲響。他衝著門外罵道:“滾!我才不複讀! ”陳月聽 了之後頓時變得像一隻被踩著尾巴的貓,聲音也越發尖細 起來,“你有病啊?你衝我吼什麼吼!你以為我稀罕搭理 你,有本事你衝你老子喊啊!考那麼幾分不覺得丟臉,還 衝著我大吼大叫,別給臉不要臉了,我呸! ”說完在門口 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後是高跟鞋“嗒嗒”地敲擊地扳的聲 音越來越遠。王一陽起身用力踹了一下門扳,腳卻被硌得 生疼。他皺著眉頭去看手機屏幕時,上麵出現了一行小心 翼翼的問話:“那麼,考了多少分呢? ”考了多少分?他歪 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是昨天早上從電話裏聽到的那個機械 的女聲報出的一串數字麼?還是前天晚上同學就已經告知自己的分數?不,都不是,應該是昨天自己寫在誌願填報 單上的那三位數,那個被自己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的數 字吧。
真是可笑。可笑的是自己竟然麵帶微笑地捧著那張紙 可恥地問:“老師,以我的成績,有能上的學校……嗎? ”
王一陽看到坐在辦公桌前的班主任眉頭皺了一下, 連忙小聲補充了一句:“即使是,即使是偏遠的地方,別 人都不願意報的學校,也可以的。”然後他又用那種輕快 的語氣開玩笑似的說,“就是那種山裏的,河裏的學校也 行啊! ”話音一落,那些圍在辦公桌前排隊等待的同學都 “哄”的一聲笑了,仿佛他講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即使這 是一種沒有惡意的笑,但王一陽聽了卻覺得極為刺耳。他 心想:我自己笑是自嘲,是掩飾尷尬的氣氛,你們一群小 王八蛋跟著笑什麼笑!於是他想嚴肅一下臉上的表情,但 實際表現出來的卻是自己咧著嘴跟他們一起笑了,帶著酸 酸的味道。他不禁鄙視自己,真是沒出息的東西。
“哎。老師’您叫我? ”
“我剛才看了,本科沒一個你能上的。”
“真,一個都沒有? ”
“沒有。”班主任用她那張麵癱臉又簡短地重複了一遍。
“那……”
“外省的學校也上不了。”
王一陽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壓迫得他喘不 過氣來,唯一能吐出的一個字都帶有一股難過的腔調, “那……”
“你現在隻有兩條路選,要麼複讀,要麼上專科。你 自己看著辦吧。”這個時候的班主任眼睛裏似乎帶有一絲 嫌惡,但是王一陽並沒有去看她,他隻是一個勁地摳著桌 麵上的那塊黃色凸起物,不甘心地說:“我不想複讀,也不 想上專科。”
“那我也沒有辦法。”班主任瞥了一眼王一陽,然後 把腦袋轉向另一邊,繼續說:“好,下一位同學。”
“老師,我過了一本線二十多分,你看我報這個學校 有把握麼? ” “老師,我隻考了五百多分,你看我今年能走 麼? ” “老師。” “老師。”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像大海裏翻 滾的浪潮,一個接一個的巨浪帶著洶湧的氣勢撲向勢單力 薄的王一陽,將他從人群中擠出去,將他打得渾身濕淋淋、 冷冰冰的,凍僵了的雙腿在6月的天氣裏竟邁不開步子。
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才緩過來一口氣,他將手 裏捏著的那張廢紙揉成一團,準確無誤地投進了走廊上的 那隻垃圾桶裏。最後他走出去的時候,狠狠地摔上了辦公 室的門。但他知道那隻是徒勞,因為那群情緒高漲的小王 八蛋根本聽不到他內心的憒怒以及門的哀號。
【2】
“王一陽!快點下來! ”
窗外突然響起的叫喊聲把正坐在床上發呆的王一陽嚇 了一跳,他一臉憒怒地推開窗戶,看到陳月正叉著腰滿臉 不屑地看著自己,似乎剛剛叫他完全是出於被迫。他之後 就看到了半隱在車窗後的父親的臉,他說不清王啟勝看他 的那一眼是失望,還是木然。他也根本不去理會王可瑩躲 在陳月背後對自己做的鬼臉,隻是莫名地覺得冰冷,仿佛 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張張嚇人的鬼麵孔。容不得他多想, 王啟勝的眉頭習慣性地擰在一起,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 叭,就看見王一陽“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然後“噔噔” 地下樓去了。
一路上,狹小的車廂裏都充斥著陳月和王可瑩的喋喋 不休,當陳月再一次扭頭問“寶貝,今天生日想要什麼禮 物呀? ”而王可瑩特別配合地重複說著“我要漂亮衣服! ” 的時候,王一陽閉著眼睛低聲說道:“陳可瑩,你給我閉 嘴。” “喂!都說了多少遍了,人家姓王不姓陳! ” “呸, 誰允許你跟我一個姓了。”王可瑩“哇”的一聲哭喊了起來:
“爸爸,哥他又欺負我……”王啟勝冷著臉開口說了一句:
“王一陽,你再說話就給我下去。”
王一陽依舊閉著眼,沒有再說話,眼前卻仿佛閃過一 幅幅熟悉的畫麵,就像老式放映機所放出的黑白影片。他 看到死去的奶奶撫摸著他的頭溫柔地說:“一陽,你以後一 定會考上大學,為咱們老王家爭光。”他扭過頭,睜開眼 睛看著車窗上的自己,卻覺得那張臉有些濕潤得模糊,他 吸了一下鼻子將頭斜靠在靠背上,直到下車都沒有再轉過 臉。
王一陽坐在中間冷眼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唱生日歌的時 候心裏微微有些觸動,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隻是 帶著一絲不甘心的意味湊到王可瑩的耳旁輕聲說:“你戴生 曰帽的樣子真蠢。”他以為王可瑩下一秒就會爆發出她標 誌性的尖叫,然後向王啟勝告狀,而王可瑩隻是微微側過 臉,用眼白的部分看著他說了一句:“你隻是嫉妒。”被看 透了心思的王一陽在那一刻變得十分惶恐,他一邊驚訝於 王可瑩的洞察力,一邊又詫異是不是自己的心思已經在臉 上暴露無遺了。就在他愣神的空當,王啟勝叫了他一聲:
“一陽。”
王一陽抬起頭望著父親的臉,等待他說下一句。
“複讀一年吧再。”
空氣裏原本歡快的氣氛瞬間凝固成一碗沉默的固體。 坐在一旁的陳月悶悶地說了一句:“就他那副德行,再上十 年也白搭。”
“你給我閉嘴。”王啟勝說完瞪了她一眼,她就沒敢 再吭聲。
王一陽輕笑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我不複讀。”
王啟勝難以置信地看著王一陽,他不敢相信這個從小 到大未對他說過半個不字的兒子竟然會這樣說話,陳月在 旁邊像個小妖精似的用猩紅的手指捂著嘴咯咯地笑,王啟 勝感覺好像被外人看了笑話一樣,顫抖的手握著酒杯狠狠 ±也往桌上一摔:“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
王一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他盯著王啟勝的 臉,那張愈顯蒼老的臉上每一條皺紋裏都盛滿了一種叫作 怒氣的東西,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我不複讀。我不但 不想要回到那個爛學校裏再熬一年,我還要離開這裏,離 開這裏的一切,包括你們! ”說完之後他就轉身走出了房 間,並把門狠狠地摔上,帶著滿腔的恨意。這個時候他感 覺好像自己體內所有男子漢的熱血都沸騰了一樣,隻是他 不知道,也許那根本不是什麼男子漢的熱血,隻是一顆年 少輕狂的心罷了。
而就在他關上門的瞬間,王啟勝就把手裏握著的酒杯 甩了出去,“啪”的一聲摔在門上,然後玻璃碎片濺了一地。陳月將猩紅的爪子揮舞在空中,伴隨著她做作的驚叫 聲。隻有王可瑩依舊一臉鎮定地坐在那兒吃蛋糕,好像什 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她的臉上露出一種表情,那個樣子 仿佛在說,瞧,你們大人真是可笑。
【3】
王一陽走到外麵的時候突然被迎麵而來的冷空氣凍得 打了一個哆嗦,夏天的夜晚同樣帶著很深的涼意,使他裸 露在空氣裏的胳膊上爬滿了雞皮疙瘩。他將手伸進褲兜裏 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幹癟的煙盒,抽出最後一根煙叼在 嘴上,又摸了摸全身的口袋,最後終於放棄,走到不遠處 的一個男人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嘿,哥們,借個火。”
王一陽猛吸了一口煙,看著眼前的一星紅光忽明忽 滅,空蕩蕩的心突然被一陣音樂喚醒,“I am what I am, 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隻一種,最 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不用閃躲,為我喜歡的生 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他們班的男 生沒有一個人會像他一樣喜歡一個男人,並且還是一個消 失於世的男人。等他意識到這個歌聲來源於他自己身上 時,手機已經響了第二遍了,他從褲兜裏拎出手機,捏著 它好像捏著一團用過的衛生紙一樣皺起了眉頭,因為手機 上的來電顯示閃爍著一個名字——米蘭。他就那樣盯著手 機愣了一會兒,直到歌曲的尾聲,才慢慢地將手指滑向了 屏幕,電話一接通,聽筒裏就傳來一個模糊的女聲,就好 像隔著山隔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