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

在仰光郊外的一個旅館裏住了一夜,天還沒有太亮,我就隱約地聽到一陣吵鬧聲。鬧聲是從窗外傳來的,仿佛是幾個孩子在吵架。本來仰光的天氣就很熱,夜裏沒好好地睡過,一聽到鬧聲,就更睡不著了。因此我決計起來,到窗外去散散步。

窗外是一片草地和田野,比旅館裏要涼爽得多。鬧聲發生在離旅館不遠的一個山坡上。我走近去一看,果然是三個孩子在吵架。

他們吵得非常認真,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很像三隻初出茅廬的小公雞,非要鬥個你死我活不可。

一個說:“我一拳就可以捶死你!”

另一個說:“我一腳就可以踢死你!”

“我要敲破你們的腦袋!打得你們的*流滿一地!”

說最後這段話的孩子外貌上像一個印度人。他捏了一個拳頭,在空中虛晃了幾下。他們這三隻小公雞就是這樣,嘴很毒,但總舍不得下手。不僅如此,揮拳頭的小朋友忽然一時氣短,哭了起來。他的那個拳頭當然也就不知不覺地垂下來了。

我仔細一瞧,原來這個孩子就是我住的那個旅館裏的小廝辛格。他本來是一個很溫和的孩子,平時穿著一套緊身的“小廝製服”,成天站在旅館的大門後麵,一言不發,專門為客人跑腿。他常常跑得滿身是汗,有時汗珠把他那套製服濕透了,印出一條條的汗漬;但他總是不聲不響地完成他的任務。他那個沒有笑容的栗色麵孔是那麼*,簡直像一個小小的老頭子。誰也不會想到現在他居然和另外兩個緬甸孩子吵起架來,而且還擺出這樣一副架勢。

他一抬頭看見我,轉身就跑,好像發現有人看出了他的一件秘密似的。那另外兩個孩子也跑進村子裏去了。他們跑了沒有多遠,我就在他們吵架的地方找到了一件東西:一個皮球。我把它撿起來。這是一個很精致的玩藝兒,上麵畫了許多紅白相間的條紋,像我們京戲中的一個花臉。

“嚇!誰丟了皮球!”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喊。

辛格聽到我的喊聲,像記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立刻就跑回來。他隻穿一件背心,比他穿著那件緊身製服時顯得要年輕活潑得多。他把一雙小手伸過來,想接這隻皮球。

“這原來是你的皮球?”我說,“真漂亮!你喜歡拍皮球嗎?”

他點了點頭。我沒有立刻把球還給他,因為它太好看了,我也想拍它兩下。當我拍的時候,他臉上那種緊張的表情立刻鬆弛了下來,而且還露出一個笑容——這真是一件不容易看到的事情。當我拍了幾下以後,他馬上就湊過來接著拍下去。他的技術非常純熟,身體也非常靈巧。這和他在旅館裏那種老氣橫秋的樣子判若兩人。

“你拍得真好!”我稱讚地說,“我小時候也喜歡玩球,但從來沒有練得你這套本領。”

“他們老說我拍得很糟!”他用一種激動的口氣說,“我明明一口氣拍了五十下,他們硬說是二十五下。您看這講不講道理?”

這時我才知道他們吵架的原因。

“如果是這樣,那當然是不講道理的,”我同情地說,“不過他們既然不講理,你為什麼要和他們玩呢?”

他怔了一下,過一會兒才用一種猶疑的口氣回答說:“不和他們玩,和誰玩呢?”

他這一反問,倒把我難住了。的確,據我的觀察,在旅館裏他是沒有什麼朋友的,他每天早晨七點鍾就得上班,到夜裏很晚才能離去。朝夕和他相處的人就是那個英國籍的經理。這個人滿臉麻子,除了命令他做事以外,從來不和他講話,當然更不會對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