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亞米契斯
三月裏的一個早晨,下著雨,有一個少年胳膊底下夾著一個小包,滿身泥水,來到拿波利一家醫院的門口。他把一封信遞給看門人,向看門人打聽他父親的情況。這少年生著橢圓形的臉,樣子很好看,淺黑色的皮膚,一雙深沉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半開著,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他是從拿波利附近的鄉下來的。他的父親一年前離開家鄉到法國去找工作,前幾天才回意大利。在拿波利上岸以後,忽然患病,就匆匆忙忙寫了幾個字給家裏,告訴妻子他已經回國和住院的事。妻子接到信以後,非常著急。可是一個孩子病著,還有一個吃奶的嬰兒,不能分身,隻好打發大兒子,帶了幾個錢來探望父親。這少年走了三十裏路才到這裏。
看門人看了看信,喊來一個護士,叫她把少年帶到他父親那兒去。護士領著少年走到一間大病房前,門開著,裏麵擺著兩排床。少年走進去,害怕地朝兩邊床上望著,隻見病人們一個個臉色蒼白而憔悴,空氣中充滿了濃烈的藥味。兩個護士拿著藥瓶來來往往地照料著病人。
走到病房盡頭的一張床前,護士站住,拉開床前的布簾說:“就在這兒。”
少年哭了,把包袱放在地上,頭伏到病人肩上,用手去拉病人的胳膊,病人卻一動不動。
少年站起來,望著自己的父親,哭了一陣。這時病人盯著少年看了一會,好像有些知覺了,可是仍然沒有開口。可憐的父親,他的變化多大啊,簡直認不出他來了!頭發白了,胡子也長得那麼長,臉腫得那麼厲害,臉色發青,皮膚光亮,好像就要崩開似的,眼睛也變小了,嘴唇也變得很厚,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隻有額頭和眉毛的形狀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在很吃力地呼吸著。
少年喊著:“爸爸,爸爸!是我呀,你認不得我了嗎?是西西洛,你的西西洛,剛從家來,是媽媽打發我來的。你好好看看,不認得我了嗎?對我說句話啊!”
病人看了看他,把眼睛閉上了。
“爸爸!爸爸!你怎麼了?我是你的兒子,是西西洛啊!”
病人一動也不動,依舊很痛苦地呼吸著。
少年哭了,拿過一把椅子來,坐在床邊等著,眼睛一刻也不離開父親的臉。
過了半個鍾頭,醫生和助手走進來,後麵跟著兩個護士。醫生是個高個子,背有點駝,神情非常嚴肅的老人。他按順序一個個查看病人。醫生走過來時,西西洛哭了。醫生注視著他。“他是這個病人的兒子,今天早晨從鄉下來的。”護士說。
醫生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後俯下身子給病人檢查,又問護士病人的情況,護士說:“沒有什麼變化。”醫生想了想說:“照原樣護理吧!”
少年鼓起勇氣,帶著哭聲問:“我父親怎麼了?”
“不要擔心,孩子!”醫生回答,“他臉上生了丹毒,病情很嚴重,但還有希望。好好照料他吧!你來了,對他很有好處。”
醫生走了以後,少年就當起父親的護士了。別的他也不會做,隻能給病人整理整理枕頭和被子,不時去摸摸他的手,趕趕蒼蠅。聽見病人*就俯下身去查看,護士送來藥,他就把杯子小勺接過來喂藥。病人常常向他注視,但仍不清醒,好像沒有認出他來。不過注視他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夜裏,西西洛就拿兩把椅子在牆角拚起來睡在上麵。第二天他一起來就又護理起病人來。這天,病人好像清醒了些,聽見少年安慰他的話,眼中似乎還現出一絲感激的神情來,嘴唇也動了動,好像要說話的樣子。每次昏睡過後,病人都要用眼睛尋找少年。傍晚,西西洛把杯子送到病人口邊的時候,好像還看見病人浮腫的嘴唇上掠過一絲微笑。西西洛很高興,就把家中母親、弟妹們的情形,以及盼望父親回家的心情一一說給他聽,並且盡量用親切而溫和的話語寬慰病人。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這樣過去了,病人的情形忽好忽壞,反複不定。西西洛一心服侍病人,對周圍發生的事毫不注意。他一直守在父親身邊,盼望著他能好起來。他時刻留意著病人,一聽見病人*,或者看見病人的眼色異常,他就擔心得要命。他心裏一會充滿了希望,一會又陷入絕望,心情十分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