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俺真個苦命的,打小兒家裏就不待見,都是女子,俺娘也是個沒用的,一撇腿兒一個女子,一撇腿兒又是個女子,七個女子撇出來,也不見一個帶把兒的。又是荒年又是兵年的,七個女子七張嘴,咋養?就是能養,咋賠得起個嫁妝?哎呀,俺連幾個姐姐長啥樣都忘了,一個個都做童養媳了……俺命不好,沒人要……”
“那你咋過來的?你公公領你回來,能空著手?”翠兒明知故問。
“嗨,不是逃難麼?一大堆人逃到半道兒,爹媽也就要餓死了,俺看見一大片女子都坐在那兒插個草棍兒賣,俺也就蹲過去了,可巧謝老栓兒他爹過來,就這麼著要了……一張餅,再留個騾子,人就跟回來了。爹媽拉著騾子就去賣了,也不知後來咋樣……”山西女人伸手入懷,掏出一團粗布,擦著還沒流出淚的眼。
翠兒一驚,山西女人這番遭遇折抵了對她的厭惡,像吃著醋被人塞了一把鹽。山西女人終於擦下淚來,見翠兒麵露戚戚,倒了口氣又說道:“算起來,嫁過來也五年了,好容易養下個兒子,沒有一撇腿兒又是個女子,是個兒子呢,這多好的日子,怎麼著他爹就被拉走了呢?”
翠兒見她剛才還幹澀的眼一下子淚如走串,小雨陡然就暴雨了,忙拍拍她的手腕想安慰兩句。山西女人卻不理會,猛然就電閃雷鳴地哭號起來,那哭聲是從丹田發出來的,經過一管比老旦還粗的喉嚨爆發出來,震得窗抖瓦顫。桂花樹上的小貓嗷叫一聲,拚命介躥上了房,尾巴一甩就不見了。翠兒想要陪出的眼淚被這暴喝生生頂了回去,這過短的時間受了這女人過大的情緒,被她撞得胸憋肺鼓,抖著舌頭愣了片刻,竟弄出一身冷汗。
“山西子兒,你莫號了,咱都差球不多哩……你也是個硬氣的,不能這麼哭,咱們還要想轍呢。”翠兒咬著牙,揉了揉胸口說。山西女人聽了這話,哢嚓就停了。粗布擦幹了淚,扭臉往毛驢腳下吐了口痰,呼了一口氣說:
“誰說不是?俺家老栓兒走了,婆婆非賴到俺頭上,說本來栓子要一早去縣城裏的,是俺一宿按著他日,日得栓子沒了氣力,大早的起不來了,這才被抓的。你說這不是冤枉人麼?他栓子日俺俺也不能不讓他日,怎地俺是個被日的還日出俺的錯了?頭幾年她天天催著俺們日,一天不日都不行,半夜歇了都不行,她個老不死想要孫子,俺都被日腫了,老栓兒都被日空了,她可有個心疼?老懷不上,她就每天拉著俺問你們是咋日的?最後那幾下是撅著還是挺著?日完了有沒有兩腿兒舉在天上控著?翠兒啊,日成那個球樣,你能把兩腿兒舉著麼?男人日完了和死豬似的壓著,腿兒能朝天舉著麼?缺心眼兒啊?”
山西女人連說帶比劃,牙齒咬著嘴唇,眼皮擠著眉毛,言語擠著院裏的空氣,一張臉頓時猙獰起來。她一說到日的時候就雙臂上下揮動,可那動作一點也不像日,而是像在抖簸箕。她剛哭紅的眼帶了凶光,身上便多了切肉案板的味道,她一這樣山西口音便重了起來,這又讓翠兒想起在她家吃過的滾燙的刀削麵,想起她將一團麵端在手心,用菜刀隔空削進鍋裏的樣子,鋒利得讓她心驚肉跳了。山西女人描繪的場景又讓翠兒有些臉紅,就想起老旦和她那些日的日子,想起事畢的老旦喘著粗氣流著大汗,舉著她的腿兒在天上控著的情形,就像要在繩子上掛張剛洗過的被單。想起這些翠兒就軟了,耳朵軟了眼睛也軟了,很快就覺得身子也軟了,骨頭像水一樣化掉了,山西女人粗愣愣的話裏湧出一股奇異的暖流,令她心裏一酸,眼淚就跟著下來了。
“唉,不說了,看把翠兒你都引哭了。俺不說了,俺不說了,說這些幹啥?俺真丟人敗興的,翠兒俺跟你說個正事情,咱兩家的地是挨著的,男人走了,這地裏都有莊稼,可咱倆哪收拾得了七八畝地?俺還好點,婆婆再是個爛的,總能照顧一下孫子,你可怎麼下地?背著有根還怎麼掄鋤頭?那麼我就有個主意,翠兒你聽聽是不是這個弄法兒。咱雇一個短工,每天地裏照看著,走水翻土剔壟挑糞兒的,都讓他做,快收成的時候再叫兩個麥客,工錢咱和他談,你我一人一半,哎呀我虧點就虧點,你的地大呢,你看成不?成咱就琢磨下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