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臭烘烘的醫院已圈不住膩歪歪的老旦,這家夥能跑能跳了,還能去食堂偷雞蛋了。落痂的傷口白裏透紅,與一身黑皮對照鮮明。這有礙觀瞻的脫胎換骨讓老旦有些寒磣,和女醫護人員打招呼總捂著半個臉。好在養胖一圈,額頭上暴露的青筋沒了蹤影,身子硬朗了,拉屎撒尿有了勁兒,整個人也焦躁起來。他開始背著手瘸著腿,叼著那嚇人的煙袋鍋子,認了這個認那個,還時常給傷兵喝兩口。醫生和護士看見他就皺眉,食堂大師傅都看見他便上廁所,一個個恨不得他趕緊回前線被鬼子幹掉。
到了武漢,拉屎便成了大問題。板子村裏多自在,道兒邊上,田壟裏,家門口的菜地裏,都是蹲下就禿嚕。城裏人卻喜歡擠在一塊拉,醫院裏也是,彼此看得見聽得著聞得到,那公廁簡直是個恐怖的地方。老旦第一次鑽到裏麵去,張惶環顧,見別人臉色或紅或白,或黑或青,劈劈啪啪好不恣意,可任他怎麼較勁,就像縫住了一樣,直蹲到兩腿酸麻,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旦卻沒有,手邊兒更無最好使的土坷垃或玉米竿子,撅著屁股無計可施。隻等著人跑光了,才夾著腚探過旁邊的筐裏,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幾下了事。
一回生二回熟,打仗一樣,拉屎也一樣,沒過多久,老旦沒紙就沒法子上廁所了。外麵的世界誘著他,連味道都引著他,沒事他就向護士打聽城裏的去處。好的能走遠道了,醫院可就管不了他了。二子早就渾身長草,恨不得鬼子向醫院扔顆炸彈。這天再忍不住,二人一拍即合,再找兩個心散的弟兄,趁哨兵去拉屎就溜出了醫院。
出門就嚇一跳。他們瞪著癡眼,吊著咧張的大嘴打量這花花世界。城裏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漿洗得硬邦邦的長衣一塵不染,見人就拿下簷帽打個招呼,另一隻手再極瀟灑地一擺,看著舒服極了。城裏女人就更有得瞧了,那粉臉兒嫩得像土豆粉做的餃子皮兒,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她們有紅紅的小嘴,翻飛著好聽的方言,潔白整齊的小碎牙和雞脆骨般噶蹦蹦的;那緊繃繃的旗袍將大奶子擠得壯觀,像揣了兩顆大號手雷,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大老遠就看著扭來扭去。老旦張望之際,一個打著小傘的女人款款走來,畫得生花的俏眼斜著這幾個色呼呼的大兵,擠出不以為然的嗔笑。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眼暈,二子大咧咧地伸下頭去。女人像襠裏鑽了耗子,嗷地一聲就蹦起來,高跟鞋蹦跳甩去一邊。兩個別著手銬的憲兵走來了,挺著朝天的鼻孔,鼓著一對兒金魚眼嗬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走了一陣,除了大步流星的二子,兄弟們都腿腳酸麻,一個個也餓了。老旦咬牙掏出錢,一人上了一輛人力車。
“咱朝哪兒拉?”師傅問。
“哪兒熱鬧往哪兒拉。”老旦摸著頭說。
“啥叫哪熱鬧就往哪兒拉?您得給我一個地兒。”
“就是……哪兒有好酒好菜好看頭,就去哪兒。”老旦繃著臉繼續瞎說。
拉車師傅皺眉猶豫了一下,就顛顛地跑起來了,老旦哎呦一下跌仰進車裏,舒服得腿軟腰酥。第一次有如此尊貴的享受,他找到平衡,翹著腿兒點起煙鍋,看著掠過的挑夫和貓狗,美得魂兒都要出來了。
“二子,以後咱回了板子村就買個這車,沒事兒你天天拉著我溜達。”老旦回頭大叫。
“憑啥是我拉著你溜達?怎地你就這麼不要臉?再說這有什麼好的,買也買個大汽車,再不濟也是馬車……你這鄉巴佬兒,掙多少軍功章也還是鄉巴佬兒……”二子也不屑地翹起腿,新郎倌兒一樣晃著腦袋。
“好像你不是鄉巴佬兒哩?臉大得和腚似的……”老旦把臉扭回來,撇嘴看著路邊。雖然彈坑密布,稻田依然一片生動,田中仍有耕種的農夫,水牛走在交錯的壟路上,阡陌上車行馬踏,深淺遠近,這原野滿含生氣,直直地延伸去不遠的城市,那裏高樓處處,像茂盛的玉米地,老旦咧著嘴看著前方,心裏熱乎乎地高興起來。
離北城門越來越近,老旦卻怕起來,城門餘煙未盡,簷裂牆塌,他似乎聞到死人和帶血的焦土。可城門不等他的打量,怪獸樣一口就將他吞了。老旦還想回頭,看眼前情景又讓他瞠目了。小販在碎爛的街邊擺著各式花綠的東西,沒了窗戶的店鋪賣著他們不認識的東西,坍塌的街道裏飄來香噴無限卻不知何物的菜味兒,酒樓門口還站著麵捏就一樣白淨的把門兒的。這就是進了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