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老旦常想起要離去的這個夜晚。他輾轉反側,在吱呀鬆散的竹床上無法成眠。窗外月光清澈,將山裏騰騰的霧氣照出神秘的光彩。說不出名字的夜鳥低低鳴叫,有節奏地尋著伴侶。還有絲絲隻能撩動樹葉的風撲進窗來,掃得他心煩意亂。他換了無數個姿勢,趴著仰著側著蜷著,可就是睡不著。他既感到興奮和幸運,又覺得遺憾和徘徊,他知道這或是永別,而他和阿鳳之間,似乎有什麼才剛剛開始。他幹脆坐起來,摸黑抓過煙鍋,將最後一點煙絲塞進去。阿鳳睡在他望得到的一間房,女人們本都喜歡擠著睡,弟兄們來了之後,很多人又搭起新的房子,如今大多都一個人了。阿鳳窗子支著木棍,透出隱隱的火,撩著他按捺不住的躁動。
老旦不知怎麼已到她的窗下了。蟋蟀在腳上蹦跳,慌張的飛蛾掠過眼角,竹房子上有幾隻吃飽喝足的鳥打著盹。老旦隱約從房門的縫隙裏看到阿鳳走來走去的身影,他按著蹦跳的心,踮著腳尖,狐狸樣繞著房子琢磨——或者什麼都沒琢磨,隻是走,繞著走一走才能平靜下來。他繞到窗口,躲在黑暗裏看裏麵一張白皙的臉。她望著手上的什麼正在出神,眼睛一眨一眨的,嘴裏叼著根草,隨著牙齒的擰咬上下擺動。這窺視令老旦惴惴不安,他在四處張望。哨兵並沒有在小山頭上待著。這可是大事!他輕步走去山腳下想看個究竟,卻見半山腰有兩個模糊的人影,鬼魅一般微微蠕動著。豎耳一聽,男女正哼哧哼哧地忙活著。老旦又輕輕後退,心想這兩個灰貨真會挑地方,黑黢黢的林子裏,不怕一來一往對錯了道兒?
老旦腿腳僵遲,如同套著無形的繩子。他又繞回到窗前。本就心浮意亂,月光下的天交地合令他燃起燥熱的想象。他不曾想會有這麼一天,竟會著了魔一般圍著一個女人的小房子轉來轉去。夜風穿過他的衣裳,像挑逗的手撓著。縱是攥緊了拳頭,他仍覺得從裏到外的酸麻。樹林輕擺,似低低的耳語;滿月當空,若瞠然的慫勸。去吧去吧!明日便是告別,今宵誰又能眠?老旦仿佛聽到無數個聲音勸著他,黑暗裏有隱約的手推著他,大地也長出了手牽著他。他走了又來,來了又掉頭而去,但終歸把心一橫,騰騰地踏上木階。他擼起袖子,深吸一口丹田氣,像把世界都吸進去了。他感到肺裏生疼,便狠掐兩麵虎口關,再按按明火執仗的那東西,猛地推門而入。
驟開的門將油燈吹得暗淡下去,但仍照亮縮去屋角的阿鳳,她披散著頭發,一臉驚恐,踮著腳尖站在那兒抱著胸懷,雙手在胸前做成爪狀,兩條白嫩的腿抖索著,像踩著燒紅的炭。她的肩膀抵進牆角,要從竹牆壁的縫裏擠出去一樣。老旦站在門口喘氣,不明白為何她要護著穿著衣服的上麵,卻並不遮掩隻穿著小褲衩的下身。一陣風穿過窄小的屋,掀起阿鳳的長發,油燈噗地滅了,屋裏隻剩這閃閃發光的半裸女人。
“啪……”老旦臉上一陣火辣,像挨了個麻雷子炮,疼痛之後便是耳鳴,仿佛黃河湧進了耳朵。他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睜開時隻見滿眼金星。月光穿過這些晃動的星,照見阿鳳溜圓瞪著的眼。她的臉頰因憤怒燒起來,似要點燃這潮濕的竹房。她見他發著愣,就躥去屋子的另一頭,許是跑起來才發現下麵的涼,而衣服卻在老旦的旁邊。阿鳳蜷縮著蹲下,低低抽泣起來。
鹹鹹的血在嘴裏漫漬,那腥澀比羞愧真實。金星散去,老旦覺得自己在變小,會變成一隻不起眼的鞋板蟲,從地板的木頭縫裏鑽出去狼狽逃離。老旦知道這是手足無措,他看見自己的雙腳在竹木上慌不擇路,大腳趾絆在縫裏,一個趔趄就摔下梯子,爬起來時看到另一雙大腳,它們肮髒不堪,十根腳趾不依不靠,他聽見二子的聲音在頭頂說:“搞完了?這麼快?”
“滾!”老旦站起身來,背著手伸著嘴,也不看二子,隻管蹬蹬地去了。
“你們都有的搞,就我啥球沒有……”二子在背後嘟囔著,還誇張地歎了口氣,像受了謝家人天大的委屈。
老旦恨恨地回到房裏,將竹門一腳踹合,在裏麵踱來踱去,臉比剛才更熱。賊心賊膽的,啥球方略都沒有,更沒個定心的狠勁兒,以為自己是霸王,卻連弓都拉不開。他自歎沒有那份收放自如、斬關奪旗的才情,遇到正經的竟慌得跑肚拉稀,真是天生遭女人耳刮子的命!
老旦扯去衣服,胡亂洗了腳,鑽進幹草編成的被窩,潮氣和黴氣隨著呼吸翻卷上來,不知名的昆蟲在房頂匆匆爬過。它們爬進老旦心裏,老旦覺得無奈的癢,這才想起二子的話。這小子到今天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人不醜,毛病也不多,就是沒這運氣。再想到山腰上那一對野合的,此刻想必過足了癮,要依偎在一起一邊轟著蚊子,一邊說些別離情話。老旦空落落地泛著酸氣,覺得整間房子都裝滿辛酸的笑話。他猛然猜到自己定是想了翠兒,就像看到麥穗就想起饅頭的香甜。這幾個月的欲望和想念被命運的繩索牢牢拴起,吊在沒天沒地的半空。阿鳳似是而非的眼神和那次慰藉的擁抱,讓自己著了魔了。他牽腸的是自己的女人,硬起來卻是眼前的阿鳳。王八瞅綠豆的事兒輪不到自己,人家畢竟是正經娘們兒,不是村裏那給個饅頭就能拉上炕的郭十月家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