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圖,通城百裏在望。老旦帶著弟兄們到城北住下,準備明早過去。城裏部隊也不少,隻看著委頓狼狽,不像在武漢時光鮮。街道兩旁躺著不少傷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無人問津。各家各戶的門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櫃,甚至還有裝米的大缸,通通被運往城外鞏固工事。嶽陽城像被路障和鐵絲網包起來的粽子,文廟成了炮樓子,嶽陽樓周圍的高射機槍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裏繼續過活,幫著國軍修築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饒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帶著古香,飛簷迂回,菱窗圍院,窗戶雕著好看的花。而這一切都將化作焦土,如打了幾個月的武漢,老旦心中好是惋惜。
從告示上得知,武漢城已成殘垣斷壁,除了鬼子弄的,還有國民政府自毀的,是為“焦土抗戰”。軍民全線撤退,武漢城拱手讓人。盡管蔣老頭子一再強調武漢戰役給中國爭取了時間,鞏固了後方防禦,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漢和守住中國原來是兩回事。中國成了一件敞風漏氣的破衣服,捂住前胸,露了屁股。百萬軍民誓死保衛的長江防線一夜之間就給了鬼子,這“主動放棄”,如何接受?弟兄們沉默著,來往的士兵落落寡歡,信心降到了抗戰以來的最低點。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煙瘴蠻荒之地,人可怎麼活?老旦縱不懂軍事,也明白武漢的失守將導致鄂、贛大部被日軍攻占,湘、渝麵臨直接威脅。多半個中國已經淪陷,一百萬黨國精銳部隊灰飛煙滅,這麼打都打不過,亡國是早晚的事了。蔣老頭沒準兒會帶著部隊鑽山溝去,老百姓咋辦?鬼子占了板子村會如何?像東北那後生說的見大姑娘就按倒,見人吃大米白麵就拿刺刀挑了?翠兒皮白奶大的,模樣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兒機靈,定也能如徐玉蘭一般想到剃頭抹鍋底灰的主意。
一早起來,吃飯喂馬,大家披掛出發。行至城口被衛兵攔住。守衛部隊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這七個家夥還要騎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當漢奸吧?任是老旦說破了嘴,城防部隊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屬部隊的憑證。城防部隊不敢放也不敢抓,搖電話報告了頭目。老旦一行被繳了械,帶進了前衛營指揮所。
先說話的是個上尉,瘦如乞丐,武裝帶太寬大,在腰上晃悠悠地垂著,說幾句就要拎一下。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幾個軍官打麻將,大早晨的,屋裏已是煙氣騰騰。見他們進來,瘦猴上尉斜著眼說:“你們知不知道上麵的命令?別說是當兵的,老百姓都不讓過去……”說罷,他打出一張牌,“四萬!”
“我碰!你這麼猴急著吃,不怕撐著?”他對麵的軍官拿起牌,回頭看了一眼,又摘出自己一張敲在桌麵上,頭也不回道,“昨天有兩個兵,揣著地圖往北跑,出了城才被抓回來,今天早晨斃在城根下麵了,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帶了什麼?你是帶頭的?”此人又扭過臉,一副不屑樣。
“看著不像呢……”還有個戴手套軍官,這人打麻將都戴著手套,看來稀罕幹淨。
“俺是第2軍軍部特別行動科直屬突擊連副連長……”老旦決定不說姓名,省得笑著他們,“俺正在等著軍部的重新整編,這六個都是俺的兵。”
聽老旦報了身份,瘦猴上尉要摔的一張牌輕輕放了,幾個軍官或揪衣服、或咳嗽著站起來,看著老旦,帶著狐疑。
“既是第2軍的,怎不在部隊裏?你們可在長沙呢。”一個矮胖子說。
“俺奉命保護軍部要人到湘中去了一趟,任務完成,這又要趕回去。”老旦這話理直氣壯,本來也是這麼回事麼。“如果諸位不信,可以看看這個。”老旦說罷從懷裏掏出軍功章,這些鐵牌子都別在一塊布上,幾個軍官一看就傻了眼,那三等寶鼎勳章可不是一般的戰鬥經曆能獲得的,這說明老旦至少是尉級軍官,因還是戰時才發三等,如果將來大授,鬼知道會是幾等。
“老兄,不是兄弟不給麵子,上麵有命令,嶽陽城隻進不出,再過幾天進都進不來了,這滿地都是鬼子的奸細呢。你們要過去必須得有師部的命令,或者你們第2軍的長官手諭,你這麼不明不白地硬過,兄弟我……嗬嗬……這個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換作諂笑,口風卻絲毫不鬆。
“說的是,說的是,你要過去就得有個材料,我這兒得有記錄,萬一你回不來,我們都跟著吃掛落啊!”剛才搭話的軍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嗬嗬地假客套。老旦卻在想,這幾個球攘的貨不是想要錢吧?
“幾位老兄,實不相瞞,俺們這次去不是部隊的任務。俺們突擊連半年前幹了鬼子的鬥方山機場,死得就剩你眼前這幾苗人了,軍裏有意讓俺們休養了個把月。前些日得到消息,我們的老長官高昱團長和幾百個傷兵被困在通城,俺這次要尋他回來。高團長救過俺的命,俺不能貪生不顧,各位給個麵子,俺不會寫字,畫個押留下,把這軍功章也押在這兒,回不來也絕不連累大家。俺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守城門寡糟乏味,俺自是曉得,這兒隻帶了這十幾塊大洋給弟兄們買酒,就給俺這個麵子過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