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那邊的鱉怪放著幾隻沒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響。那小子自打來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調教得很是上路,他說老家那邊饑荒加上瘟疫,村裏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斷定這三寸丁鱉怪是瘟疫的罪魁禍首,幾百村民舞著刀槍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鱉怪他爹怒了,一鋤頭砸死了大仙,連夜帶著婆娘和鱉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餓死了。袁白先生認他做掌燈幹侄子。如今這鱉怪已經到了娶婆娘的年齡。挺壯實的後生,長不過一條大板凳,腰帶卻趕上兩個褲子長了。除了嗩呐吹得好,鱉怪還長了個陝北金喇叭亮嗓,見山唱山見水唱水,見了黃土唱大風,羨煞老旦和一眾後生。但鱉怪就是見不得女人,一見女人就癟了氣,鑽去桌子下麵,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開口。村裏迎親出喪的都請這後生去捧場,鱉怪從不要錢,給口饃吃給口湯喝就能張嘴開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邊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腳。所以他歲數雖小,個頭雖矬,村望卻已不在老旦之下。他還沒爬過山坡,就在那邊放開喉嚨開唱了:
天上的鵲兒一對兒對兒
地上的人兒一雙雙
荏啥俺的心兒空落落
是妹兒的臉蛋兒紅汪汪
早旱的麥子粒粒甜
晚開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兒酸湯湯
是妹兒的小腳十裏香
唉嘿呦
光腚的後生勤流汗
把心裏的妹子兒請進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帶把兒的娃兒比豬胖
老旦支在鎬把上,聽著鱉怪那洪亮入雲、九轉回環的陝北歌謠,望著那慢慢落下去的日頭和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不由得癡了……
突然一個人從壟下走來,一身軍裝卻戴著一個大頂草帽,腳下蹚起黃黃的土。老旦揉一揉滿是泥土的眼睛認真看去,那人抬起臉,草帽下一臉麻子,正望著自己笑哩。
“團長……”
老旦大叫著迎上去,可他一腳踩了空,翻滾著摔了下去,滾著滾著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涼,頭疼欲裂,鼻孔裏塞滿了泥土。他猛地睜開眼,看到黑雲如浪翻滾,飛快向後飄去,風聲呼呼掠過,他像躺在一艘顛簸的船上。幾支鋥亮的步槍支在身邊發著黑光,再扭過頭,二子在旁邊照例傻笑著。陳玉茗默默地看著自己,指了指後麵。
老旦坐起身來,自己在來的那輛車上,兄弟們一個不少,還多了十幾個傷兵和王立疆。車後有幾輛日本卡車跟著,還潑命般跑著一百多人,王立疆笑著對他說:“知道你不肯下來,我讓人把你綁走,和把你從村子裏綁走一樣。”
“誰打的俺?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著後腦勺,那裏鼓起一個大包。
“不打狠點兒,你能暈過去?抽根煙吧。”王立疆遞過嘴裏的煙。
老旦接過來抽,不知該說什麼。“剛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兒算球了,唉……”此一夢恍若南柯,他平靜多了。
“想開點,高團長心裏堵了,我發現苗頭不對,但是沒辦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還要幹下去……”王立疆自己又點上根煙。他憔悴不堪,臉上很多血道子結了痂。
“弟兄們都好麼?”老旦問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擔架被樓上自己人打了一槍,胳膊上鑽了個洞,不礙事兒了。”
“後麵哪來這麼多人哩?”老旦著實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塊湊,追來的一大群鬼子被他們撂倒不少,還有弟兄們在後麵埋了地雷呢。”玉茗抱著一挺嶄新的機槍說,這定是他的戰利品了。
“看樣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頭道,“能活著出來這麼多人,老旦,你們幾個了不起。”
“俺是來救他的……為啥不把他的屍體帶走?”老旦問。
“活人還帶不完,沒事,團長不會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會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塊軍功章遞給老旦說,“這是你的,他讓我見到你時給你。”
老旦接過來看著,圖案是黨旗的樣子,他不認得這一種,也並無興奮,順手給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這是青天白日勳章,水稻突擊連本有兩塊,楊鐵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軍長特意關照下發的,楊鐵筠既然犧牲,就不在戰時獎勵了,抗戰勝利後,我想政府會有追認……活著的弟兄都有獎勵,但軍部早已撤離,胡參謀打得都失蹤了,麻子團長就拿了這一塊。”王立疆看著那章,又說,“到目前為止,整個戰場才發了幾十塊青天白日章,老旦……謝謝你為國而戰。”王立疆伸出一隻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緊緊地握著王立疆的手,它們像長到一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