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的都有,就是李家窯的沒有。一個個都是沒家沒業沒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臉的……”劉嫂看了看翠兒,似乎還有話說,卻留住了,“走吧,咱沒事去收拾收拾夥房,他們回來都是餓壞的……”
劉嫂是三十裏外嫁到下馬坊村的人,翠兒聽了她的故事,就覺得下兜齒說得沒錯。她的男人和兩個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於洪水,一半死於鬼子,自己餓剩下小半條命,被這村兒的哨兵發現,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過幾次,也不知誰是哪一個,反正都硬邦邦沒完沒了的。她倒也不忌諱,這狗日子讓人什麼念想都沒了,這麼著能活下去,沒準還能再生個兒子,是兒子就行,管他是誰的。
劉嫂說這些事時異常平淡,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她一邊說一邊淘米,對翠兒說的好鬼子絲毫不信,說那隻是獸心還沒起,起來後定是奸殺得人畜不留。劉嫂也篤定認為翠兒的老旦必死無疑,理由是李家窯的男人們就是如此。他們走了一周後,屍體被李二狗的遊擊隊發現,說幾十號人被兩條繩子捆了手腳,成串躺在地上,幾輛卡車將他們軋得頭爆屎流的。鬼子對抗日的兵毫不留情,遊擊隊的後生們也一樣,捉住的必是一頓毒打,打不出什麼便喂了狗。
“翠兒,這才剛開個頭,你要心裏有數。”劉嫂皺著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帶人走後,村裏隻剩七八個拿槍的,他們吃飽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頭上放哨,剩下的看著一個大院子,那裏放著糧食和肉,還有那門沒了炮彈的小鋼炮。女人們在村裏走來走去,說著各自的辛酸史;老人們和板子村的一樣癡呆,隻要有太陽他們就有微笑。翠兒明白這是極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經曆也不是千古奇冤。從劉嫂那張臉看得出,這事再自然不過,它毫不出奇,它理所應當,它甚至天經地義,自己要覺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兒坐在陌生的院子裏,看著窗戶裏那間依然陌生的房子,想著昨晚那個陌生的炕上那個陌生的男人。可她想著想著卻流下淚來,翠兒聽見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記得這樣哭過,她有默默地流淚,有低低地啜泣,可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會比這哭更難受。她已不怕吵醒屋裏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恥,她隻想讓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後的絕望。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天空,曾經親切的藍天白雲變得如此陰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陽也模糊起來。落滿眼淚的地麵刮過幹呼呼的風,她聽見風裏全是“不活了”這三個字。天空還是那樣的天空,大地還是這樣的大地,怎麼就不讓人活了呢?
遊擊隊是半夜回到李家窯的。村裏的狗汪汪叫著,十幾匹馬急匆匆鑽進村裏。炕上的翠兒被馬蹄聲驚醒,一激靈坐起來。她不由得捂著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門。不知因何,她暗自數著有多少匹馬跑過,顯然少了很多。她沒法再睡,不知在怕什麼,一晚上都在猶豫要不要拔掉門閂,可一直等到有根醒過來,也沒人走近這院子。
晨光灑進了窗,推開門,雞群在院裏啄來啄去,空中有翠兒熟悉的味道。她拉開門走出去,見路上有兩行隱隱的血跡。一個遊擊隊員拎著槍飛奔過去,臉上結滿黑紅的血痂。翠兒循著血跡走去,她不需要壯膽,她想走去這血跡的源頭,或是終點,那都是她的起點。
血跡一直伸到一個院子裏。門虛掩著,翠兒正要推進去,劉嫂卻端著盆水跨出來。她的前襟沾滿汙血,眼袋上托著滿是血絲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紅。見她來了,劉嫂咦了一聲,像是害怕一樣朝後看了眼。她推出翠兒,略慌張地拉上門說:“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兒張著嘴愣了,不知該說啥,就看了眼那門檻,上麵沾了好幾道血。
“一共死了八個,抬回來三個。”劉嫂又說。
“李二狗呢?”翠兒望向門的縫隙。
“沒搶回來,他被從馬上打下來,幾條狼狗咬碎了。”劉嫂拉著她走了幾步,“他是隊長,死了之後副隊長就是隊長,就是那個刀疤臉兒,可是他受了傷,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幹點啥?”翠兒淡淡地說。劉嫂擦了擦眼,眯著眼對她說:“你有孩子呢……”
“不礙事,沒爹的孩子長得快,給點吃喝,有根已經自個能對付了。”
“那就夥著大家做做飯,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沒啥事了,除非男人們找你有事,也就真沒啥事了。”
劉嫂後半句讓翠兒一嚇,卻把她嚇笑了:“劉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