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開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著最中間一塊地方說。
葬禮異常隆重,黃老倌子的頭裝進一個巨大的陶罐,裏麵灌滿黃家衝最好的酒,再用膠泥封好燒幹。陸家衝來的十幾個神婆跳起不一樣的舞蹈,舌頭如鸚鵡般抖出尖利的聲響,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彈,土炮從上午響到黃昏,幾十壇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著人的腳麵。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們頭紮白布,哭著笑著,跑著跳著,在山坡上跌打滾爬,在最大的新墳上痛哭失聲。老旦默默站在墳的旁邊,等著憤怒的村民來算他的賬,但是,一個都沒有,隻有淚痕滿臉的老人握著他的手說:“當家的,守好黃家衝,守好玉蘭。”
黃老舉人也來了,他不哭不笑,對著大墳鞠了三躬,灑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蹣跚而去。
祭禮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圍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滿地的彈殼都暖乎乎的。老旦滿滿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著,貼在臉上感覺著,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淚都沒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陸家衝上百人還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墳前麵,伸開雙臂撲了上去,他悲傷的腦袋幾乎紮進墳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黑泥巴粘滿了他的臉,他仿佛看見墳裏的人在哈哈大笑,一邊喝酒一邊放槍。他看見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懷的黃老倌子旁邊,黃老倌子的大鸚鵡仍在他腦袋邊吊著晃著。梁七和麻子妹還在吵架,朱銅頭抱著口鍋手足無措,大薛和海濤在互相點煙,默默坐在黑影裏的陳玉茗仍板著臉,他們閃電一樣在眼前出現,見他哭著,一起抬頭對他揮手。老旦看見自己也在揮手,臉上還傻嗬嗬笑著。
幾隻手將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癱軟,淚水卻衝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隻肮髒的袖子擦著他的臉,老旦看到紅著眼的小色匪。
“當家的,別哭了,你是當家的……按咱山裏的規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時候?”小色匪又接過一條毛巾要給他擦,老旦揮手擋開了。
他吸了幾口冰涼的霧氣,裏麵有濃濃的酒香。他站起來,用手擦去淚痕,看著墳上他紮出的坑慢慢平複,說:“不急,等玉蘭好了再說。”
之後多日,老旦和小色匪處理寨務,出征的匪兵家裏各有撫恤,老旦都親自送去,代他們的兒子給老人磕頭。老旦又謝了知恩圖報的陸老七,大家約好永為盟友。陸老七抵死不要黃家衝給的大洋,讓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黃一刀的左腳沒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殘廢,他請求給黃老倌子和弟兄們守靈,老旦依了他,讓人在一旁蓋起房子,裏麵的酒肉不要斷。小色匪挑選出山寨中幾十個少年,告訴他們從今天開始要學會打仗。女人們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襪、枕頭被子,在墳前燒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墳包凍成了冰坨,黃老倌子的大鸚鵡不吃不喝,老旦讓人拿到了黃一刀的房子裏,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樣叫個不停,撲棱著翅膀要飛出房子。黃一刀隻能在大墳前給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著那冰疙瘩一樣的墳,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來走去。半夜的黃家衝人聲皆無,隻有它哇哇叫個不停,一會是“殺他個片甲不留”,一會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還喊著一句老旦根本聽不懂的話,半睡半醒的玉蘭告訴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語,定是那神婆的魂兒托夢給了它。
大鸚鵡在一個早晨張著美麗的羽毛死去,靈巧的舌頭伸出硬硬的嘴,凍成一根晶瑩的冰掛。黃一刀在墳上挖了個洞,將這倔強而忠誠的扁毛大鳥填了進去。他為它放了三槍,灑了黃酒,當是最後一位戰士的送行。
玉蘭並未像老旦想的那樣好起來。年關過了,冰雪漸漸融化,老旦身上的傷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樣消失了,可玉蘭並沒有如樹上的新綠旺盛起來,反而枯萎了,眼窩深深陷了下去,皮膚沒了曾經的嫩白,連頭發都黃褐得老婆子一樣,張嘴說話,口中會噴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著尿盆睡覺,尿裏帶著細細的血絲。陸家衝來的神婆說玉蘭腎氣虛漏,又牽了肝膽,損了心神,吃了麻袋裝的各種草藥,那臉也快成了草藥顏色,隻是不見好。老旦想起阿鳳的大夫說的話,玉蘭那隻傷了的腎是個定時炸彈,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萬物競相生長,而老旦常抱著頭在門口愁成一團。他想盡了辦法,甚至高價買了治腎的西藥,差點將一個法國傳教士綁了過來。但玉蘭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麼澆水施肥都沒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爺到底啥意思,讓他活下來,回到黃家衝做個百戰餘生的山大王,卻如何要奪走這不離不棄的至愛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