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真是彈丸之地,撒泡尿的工夫便能穿過。可就在這彈丸之地,卻布防了一支頗有戰鬥力的國軍部隊。老旦舉起望遠鏡便倒吸涼氣,這樣密集和堅固的防衛他隻在常德見過。外圍的鐵絲網和障礙物層層疊疊,裏麵夾著無數低矮粗壯的地堡以及溝壑深淺的機槍壕,輕重機槍的密度是十米一挺,那簡直是衝鋒者的噩夢。莊外積雪全無,早已被推土機挖起的黃土蓋住,國軍工兵定是布下了雷,鬆軟的地表下麵是數不清的美式地雷,有的是雙踏雷,踩兩下才會炸,前麵趟雷的過去,後麵紮堆兒跟上的倒黴。那些碉堡是澆了冰的鋼筋混凝土,機槍子彈打上去隻是撓癢癢,35毫米火箭筒興許能敲出一個坑。這還隻是能看見的,還有那麼多沒看見的暗堡,定隱藏在那要命的地平線下,它們會噴出能燒化汽車的火焰,藏著一槍一個腦袋的狙擊手。
老旦放下望遠鏡,等著照明彈升起,他忐忑萬分,還沒有來實地觀察,便立下了“提頭來見”的軍令狀,真是不長記性,以為雞巴挺長,便誇了去日母老虎的海口。這鐵桶一樣的防禦陣地,豈是說笑著便能拿下的?縱隊的炮火固然猛烈,可敵人定然也有準備。那些突出的顯眼的,八成就是迷糊眼的,地下不定是什麼樣呢。老旦又看了看天,月亮周圍一個大白圈兒,明天大風,這煙霧彈可不好用了。
噗!照明彈升起來了。老旦忙舉起望遠鏡,看見李莊中部隱約飄著一麵青天白日旗,呼啦啦狂抖一陣,又軟塌塌垂下。村裏人聲皆無,連探照燈都沒有,那就是個野地裏的墳丘子,要怎樣隱忍的官兵才能這樣咬著牙在這兒三麵受敵?這村子是一個老辣的獵人布下的陷阱,夾子悄悄張開,等著他的獵物自投羅網。老旦對他們敬佩起來,國軍此地敗局已定,這支部隊定也彈盡糧絕,可他們依然陣腳不亂,老旦搖了搖頭,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們。
戰士們盡皆趴伏在戰壕裏,子彈上膛,槍上和臉上全抹了防凍的豬油,他們潛伏得很好,心情也調整得不錯。看他們從容的樣子,老旦再不擔心他們會閉眼開槍。二子在戰壕裏走著,一個個檢查著自己的兵。這吊兒郎當的家夥如今頗受弟兄的尊敬,耍歸耍,二子可有幾把刷子,經驗老到,作戰勇敢,愛護每一個士兵,而且總能搞到好吃好喝的。
老旦看著他魁梧的身影和破舊的眼罩,突然擔心起來,讓他帶3連先上,這麼強大的防禦,會不會……害了他?兩個兄弟跌跌撞撞走了這麼遠,眼看就要到家了,可不能有閃失呢。
“二子!”老旦喊了一聲。
“有!”二子立刻跑來。老旦拍了拍他胳膊上蹭的血,輕輕說:“悠著點兒啊,咱離家不遠了……”
“我日你,從沒聽過你說這話,咋的了?”二子愣著一隻眼道。
“和俺裝個球你?”老旦紅了臉,拳頭捅了他一下。
“曉得了,你放心吧,對麵的弟兄舍得打我?俺看不會。”二子說罷一笑,敬了禮,扭身去了。他還要去看機槍排,一會要和他端著機槍上呢。老旦長出了一口氣,看表,又看王皓。王皓已經站在戰壕邊上,渾身弄得一絲不苟,昨晚還剃了頭,刮了胡子,臉上的膿包都細心擠了,皮帶扣也擦得鋥亮。老旦笑他板子村進棺材的人才這麼打扮。王皓便掐他的脖子,說你拿不下陣地,我不就得陪你到棺材裏去?
王皓此刻神情鬆弛,也在看表,頃刻朝他點了下頭。時間到了!
震天動地的炮聲起來了,大地上掀起可怕的紅色波濤,身後的地平線上掠起不熄的閃電,數不清的榴彈炮和山炮開始齊射,天空映得通紅,黎明被火線撕裂,炮彈拖著風聲從出發陣地上飛過,共鳴的次聲將戰壕邊的積雪簌簌抖落。老旦望向天空,頭頂熱乎乎的,那是滾燙的炮彈傳來的熱氣。如果是白天,興許能看到它們密密麻麻如麻雀般飛過呢。
李莊猛地燃燒起來,像一個炸碎的汽油桶那樣燒了。碉堡和鐵絲網、房屋、馬匹和汽車,在這巨大的光柱裏碎裂著飛向天空。炮彈密得像莊稼人不惜力氣的鋤頭,一寸寸刨著這小村子,連一塊平整的地都不放過,掀起的土先是黃的,然後是黑的,最後成了爛泥巴一樣的棕褐色,石頭和冰塊都飛出來,不久前埋下的屍體也滿天亂飛,鐵絲網在石頭上抽出猩紅的火花,引爆的彈藥在天上煙花一樣炸裂。老旦瞪著眼找著那麵紮眼的青天白日旗幟,它頑強地存在,莫名其妙地存在,就在老旦懷疑自己的雙眼時,它和旗杆一起碎成了片,翻滾著化為灰燼,消失在無邊的火海裏。
足足六十分鍾的炮火準備,兩百門炮不間斷的轟擊,就像一整鍋油炸一條帶魚,完全不是外焦裏嫩,弄不好炸成灰了。炮兵肯定是懶得往回搬炮彈,這些永不洗腳的摳門兒鬼,腿細胳膊粗的大頭鬼,以前哪見他們這麼大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