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身邊,持盾魏兵死傷逾半,僅餘十幾人,仍在舍命守護。
齊兵紛紛現身,圍攏過來。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連三倒地,最後隻剩龐涓與青牛,也身中數箭,尤其是青牛,早已如刺蝟一般,血汙全身,連眼睛也睜不開了。
一聲長笑,是田忌的聲音。
在眾將士簇擁下,田忌手持長槍,從馬骨堆中直走過來,揚手高叫:“停箭!”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龐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長聲音:“這不是龐將軍嗎?”
龐涓以槍撐地,掙紮站起,擦去臉上血汙,看向田忌:“孫兄何在?”
“孫兄?”田忌冷笑一聲,以槍指他,“你害軍師如此,還有臉叫他孫兄?放下長槍,束手受縛吧!”
“孫兄何在?”龐涓提高聲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聲冷笑,道,“既然你這般追問,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心。”以槍指向前麵馬骨,“這裏是五百副馬骨,是田某聽你孫兄吩咐,一路辛苦帶過來的。你的孫兄,還有你的蘇兄,正在這些馬骨盡頭設宴把酒,候你光臨,為你接風呢!”閃身讓到路側,“龐將軍,盡管你曾折辱過本將,但本將肚大量大,又念在軍師與蘇相國再三請求放你一馬,就不再與你這般小人計較,為你讓路。龐將軍,請吧!”轉對眾軍士,“將士們,讓道,送龐將軍赴宴!”
眾軍士紛紛讓到路側。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一聲,理也不理田忌,衝著白茫茫望不到盡頭的一路馬骨高聲叫道,“孫兄,蘇兄,你二人聽好,師弟龐涓先行一步了。將行之際,在下有一言相告孫兄:你的臏刑是在下誣陷的,你我結義,在下欺你僅此一次!孫兄你裝瘋一次,詐死一次,兩番欺我,就算扯平了。今日之戰,還有桂陵,孫兄你贏了,在下輸了,隻是,在下不服,因為孫兄你贏在陰處,在下輸在陽處。今日之敗,非戰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長嘯,“天——意——亡——我——”
夜穀裏,久久回蕩龐涓的聲音。
聲音消去,山穀死一般靜寂。
“青牛兄弟,”龐涓扔開長槍,凝視青牛,拱手道,“是在下連累你與眾將士了!”拔出寶劍,橫劍自刎。
“龐將軍——”青牛一聲悲鳴,扔下槍,單膝跪地,伏在龐涓身上,久久未起。
陡然間,青牛掙紮站起,兩手抱起龐涓,一步一步地迎向一具又一具馬骨。顯然,他要把龐涓送到這些馬骨的盡頭,送到他的兩個師兄弟那裏。
望著這個身上插著十幾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國第一勇士,站在旁側的齊國兵士不禁肅然起敬,紛紛跟在他的身後。即使田忌,眼睛也是潮乎乎的。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青牛越走越慢,終於,在越過一百具馬骨後,不知被什麼絆住了,“撲通”倒地。
青牛抱牢龐涓,嚐試站起。一次,又一次,青牛使足力氣,卻始終無法站起。
“龐將軍,”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盡力了……”言訖,衝著跟在身後的齊國箭手,幾乎是吼著道,“放箭呀,你們這些懦夫!”
眾箭手不忍看視,紛紛背過臉去。
田忌擦去淚水,紮槍於地,從一名兵士手上拿過弓,搭上箭,繞到青牛對麵,朝他深揖一躬,道:“青牛將軍,本將成全你!”拉滿弓,衝其鼻梁骨間一箭貫穿。
青牛的身子動了動,緩緩倒伏在龐涓身上。
馬屍骨盡頭是片稍稍開闊的場地,幾隻火把映照著場地正中的一塊平麵巨石。石麵上沒有菜肴,沒有筷箸,隻有三隻酒碗。
蘇秦、孫臏相對而坐,宛若雕塑。兩雙淚眼在火炬下熠熠閃光。
四周靜寂如死,山穀裏打掃戰場的隱隱聲音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擦幹淚眼,端起麵前酒碗,朝地上輕輕一潑,將空碗摔到石麵上。
孫臏跟著潑下,摔碗。
隻有另一隻碗,依舊滿滿的,在這夜空裏孤零地映著火把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