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已微微放亮,但天空中仍是細雨綿綿,朦朦朧朧的山穀之中隱約升騰起團團白霧,翠峰若隱若現。又約摸行了數裏,遠見山腳下一座橫跨溪澗的石砌拱橋,清澈的溪流,穿橋潺潺流淌著。橋下澗邊以東,座落著三間吊腳竹樓,背山懸澗而築,離世獨居,頗有幾分桃源人家的遺風,立於斜風細雨之中,楚楚有致,古意盎然。雨漸漸大了,我倆渾身上下衣裳早已濕透,道長轉手將我負於身後,踩著泥濘的山間小路,繞過了幾畦青幽幽的菜地,來到了澗邊吊腳樓前。屋前散落著幾簇翠色的鳳尾竹,庭前小徑與竹樓灰色布瓦上生長著些鮮綠的青苔,竹籬圍起的苗圃內生長著幾株碩大白色傘蓋的野蘑菇。奇怪,竟然有人種植“致命白毒傘”,我認得這是湘西深山中的一種毒覃,毒性剛烈,據說誤食無藥能治。狗吠聲驟起,屋內轉出個頭纏斜十字黑布帕、一襲對襟藍褂,生就滿臉皺紋的老頭,悄無聲息的站立在了屋簷下,隔著朦朦雨絲默默地望著我倆。“阿郎,我們途徑此地,不巧遇雨,可否暫避一時?”虛足道長見老者與自己年紀相若,便稱其為“阿郎”,這是湘西苗家對陌生平輩男人的稱謂。老人點了下頭,示意我們進屋。苗疆向來忠厚好客,雖然生活較為清苦,但對客人一秉至誠。如有客人來家,不論常來或初到,一定要千方百計以酒肉相待,絕不可少。一盤煙熏臘肉,一碗酸豆角,還有門前溪澗裏叫不上名字的小魚炒的紅辣椒,一股腦兒的擺上了桌子。“道長,喝碗酒暖暖身子在走吧。”老人幹枯的雙手顫顫巍巍的捧出來一隻瓦壇,默默地往粗瓷大碗中斟著濁白色的米酒。虛足道長也不客氣,身著濕漉漉的道袍,捧起了大碗一飲而盡。老人瞥了我一眼,口中頗為奇怪的“唔”了一聲。道長銳利的目光聞言直射了過去。“‘得那’生病了?”老人嘴裏麵嘟囔著,‘得那’是苗家長輩對幼輩的稱呼。此刻,我粘在皮膚上的衣服已被血染,呈淡紅色。“是的,”道長平靜的說道,“阿郎,苗疆可有人會解降頭?”老人驚奇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悲涼,半晌,沉重的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如今苗疆哪兒還有人懂蠱啊,何況還是個‘屍降’。”虛足道長聞言精神一振,忙道:“阿郎既然一眼看出是‘屍降’,想必是位隱居的高人了,不知可否出手救救這孩子?”老人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不瞞道長說,我石惹家雖是世代相傳的苗醫,對放蠱也略知一二,但‘屍降’卻非一般的恨蠱,端的是厲害無比,無解。”“哦,阿郎原來是位苗醫,失敬了,”虛足道長合掌施禮,然後平靜的說道,“石惹師傅,‘屍降’難道真的是無法可解麼?”老人凝視著虛足,半晌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下降的人可解。”“可這是三十年前下在墳墓中的降,那位降頭師也已經死了……”虛足道長無奈的望著他說道。老人搖著頭,回眸望了我一眼,“除非……”他的目光中顯露出了一絲憐憫之色。道長焦灼的盯著石惹,等待著老人繼續說下去。就在這時,房門外突然傳來了狗吠聲。“有生人來了。”石惹向門口走去,嘴裏叨咕著。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處而來,“喂,石惹,有沒有見到一老一少兩個人經過這裏?”有人高聲問話,語氣頗不客氣。石惹老人沒有答腔。“聽著,那老頭是一個穿道袍的道士,身旁的年輕人則是個傳染病人,十分的危險,千萬不要進行接觸。”聽話音很像那位醫生。虛足道長躲藏在門後,透過門縫向外瞄著,臉色登時嚴肅了起來。“小明別吱聲,外麵跟著有警察。”道長小聲告誡道。“沒有看見。”石惹低沉的聲音。“石惹,那兩個人可是逃犯,若是發現他們經過這裏,你要馬上通知所裏,知道嗎?”帶隊的警官說道,語氣極為嚴厲。石惹猶豫了一下,隨即回答說道:“知道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石惹老人回到了屋子裏。“你們是逃犯?”他表情詫異的問道。虛足道長思索著望著石惹,片刻,輕聲答道:“不是。”老人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我,然後默默的說道:“聽說過白毒傘麼?”虛足一怔,隨即點了點頭,道:“就是您家園子裏的那些白色野蘑菇麼?”“正是,白毒傘原本生長在深山黧蒴樹蔭之下,與其樹根相連,毒性剛烈,傷人肝、腎和大腦,無藥可醫。據說此毒傘菌絲若恰遇土中埋有人屍,便會植入其肉體而發生變異,菌株通體烏黑,散發的味道惡臭如腐屍,世所罕見,苗醫稱作‘腐屍覃’。此覃須於夜間采摘,天亮前以水煎服食之,以毒攻毒,可解屍降,切記,必須日落後采摘,日出前服用,否則非但解不了屍降,反而有害。”石惹老人解釋說道。“如此說來,此腐屍覃確是罕見,豈不難覓之極?”虛足道長頗為沮喪的說道。石惹未可置否,思索了好一會兒,緩緩說道:“借母溪,就在阮陵、大庸和永順三縣的交界處,此去有五十餘裏山路,我早年的時候在那兒見到過。”“借母溪?”虛足道長沉思道,“好,石惹師傅,我們即刻就去借母溪。”“道長,”石惹老人躊躇著,搖了搖頭道,“據說屍降俗稱‘七日降’,中降後共發作三次,這孩子頭道已經發作過了,皮下滲血為粉紅色,三日後第二次發作,血呈鮮紅色,再一日便是最後一次發作,血則變為黑色,即時氣絕身亡。”“多謝石惹師傅指點。”虛足道長迅速的扒拉幾口飯菜,然後站起身來說著,目光不經意的瞟了眼內室緊閉著的竹門。借母溪位於沅陵縣明溪口鎮境內,與永順、大庸交界,是一條狹長的原始森林溝穀。穀內層巒疊翠,溝壑縱橫,古木參天,嵐霧飄繞。據資料記載,此地屬古老地層,海拔一千餘米,岩溶地貌十分發育,孤峰、石芽、石林、石牆、溶洞大量存在,景色奇特。“那裏人煙稀少,植物多樣,聽聞是古往今來苗寨巫醫采藥之所在。”山路上,虛足道長邊行邊介紹著借母溪。“道長,我要是死了,您能去我家一趟麼?告訴駝背老爹。”我的眼眶發酸。虛足道長麵色一板,責備道:“小明,你的命造雖多舛,但絕不至於現在就會死去的,你放心,貧道自有辦法。”我的心裏熱乎乎的,淚水就快溢出。“本地的警察怎麼這麼快就找到我們了?”我伏在道長的背上岔開話題說道。“想必是貧道曾漏嘴說出了你的名字,”道長回憶著說道,“隔離病人逃走了,醫院方麵無力追捕,便會向警方報案,而這裏的公安局肯定也接到了皇甫小明的通緝令,所以才追蹤上來了。”“唉……”我長歎一聲,心裏想著,這一切都是自打擁有了那具鬼嬰石化胎開始的,那家夥肯定是個極邪門的東西。“借母溪古時候並不叫借母溪,而是稱‘寄母溪’,相傳曾經有一孝子,為避禍而將慈母背負至此,隱居於深山老林之中,相依為命。但此地蠻荒閉塞,杳無人煙,沒有女子願下嫁到這荒僻之地來,孝子拗不過母親,為延續香火,隻好向穀外人家借來母親為其生養子嗣,婦女生下孩子後便離開,因此孩子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何許人,所以稱之為‘借母溪’。”道長一麵走著,邊解釋著。“您去過借母溪麼?”我問道。“沒有,隻是聽聞過。”道長眺望著朦朧雨霧中的武陵山脈,眉頭緊鎖道。白霧在山穀間漫無目的的遊蕩著,樹林越發的茂密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又迷迷糊糊的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