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盧紮醫生覺得血放得差不多了,便撤走了螞蟥,宣布道:“我相信教皇陛下已經好多了。”
的確,亞曆山大的燒似乎退了些,可是他現在全身冰涼濕冷,臉色慘白。
馬盧紮轉向切薩雷,說:“好,我的孩子,現在輪到你了。”他一邊說,一邊又取出幾條螞蟥。但切薩雷覺得這種醫療手段太令人作嘔,因此拒絕了。可是,對於現代醫學他又懂什麼呢?他隻是覺得惡心,管不了這麼多了。
到了晚上,盡管醫生的判斷十分樂觀,但顯然亞曆山大病得更厲害了。有人擔心起來,他一定是快要死了。
切薩雷躺在自己寓所樓上的臥室內。杜阿爾特告訴他,他的母親瓦諾莎來看過教皇,人們看見她哭泣著走出他的房間。她也想來看望切薩雷,但沒忍心叫醒他。
這時,切薩雷堅持讓人帶他到父親床前。他走不了路,被人抬著下了樓,來到父親的病房。房內一股黴腐味兒,切薩雷虛弱得一下跌坐在亞曆山大床邊的一張椅子裏。他伸出手握著父親的手,親吻著。
亞曆山大教皇仰臥在床上,腹部因為毒素堆積而開始腐敗,肺部充盈著濃稠的液體,呼吸十分困難。他不時墮入如夢般的睡眠狀態,頭腦經常混沌不清,但偶爾又很清醒。
他抬起頭,看見兒子切薩雷坐在床邊。切薩雷臉色憔悴蒼白,赤褐色的頭發枯澀且沒有生氣。看見切薩雷臉上的擔憂,他備受感動。
他回想起自己的孩子們。他是否把兒子們都調教得足夠好?或者,作為他們的生父,作為教廷聖父,他是否威嚴過度,把孩子們都毀了,讓他們失去了鬥誌?
他一捫心自問,他曾對孩子們犯下的罪惡就仿佛一一從眼前掠過,每個影像都那麼清晰、逼真、讓人動情,他之前從未看到過。突然之間,他明白了。所有問題都有了答案。
亞曆山大抬頭望著切薩雷:“我的孩子,我讓你受委屈了,我請求你的原諒。”
切薩雷望著父親,眼神中帶著幾分憐惜,又有幾分警惕。“是什麼事兒,爸爸?”他說,聲音輕柔得幾乎讓教皇落下淚來。
“我把權力說成是邪惡,”亞曆山大一邊掙紮著呼吸,一邊說,“但是恐怕我從來沒有把它解釋清楚。我向你警告過權力的邪惡,而不是鼓勵你仔細地審視權力。我從未向你解釋過,踐行權力的唯一善的理由,就是愛。”他艱難地呼吸著,喉頭發出嘶嘶的響聲。
“那又怎麼樣呢,爸爸?”切薩雷問。
突然之間,亞曆山大覺得一陣頭昏。他覺得自己又變年輕了,仍然是當年的那個紅衣主教,坐在寓所內與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談天說地,還有個嬰兒在一旁玩耍。他感覺呼吸輕鬆了一些。“如果你的心中沒有愛,那麼權力就是一種錯誤,更重要的是,它甚至會變成一種威脅。因為權力是危險的,任何時候都可能變質。”
他似乎再度墮入夢中,此刻,他想象著兒子擔任教廷大將軍,想象著一次次征戰、一次次取勝,他看見血腥的殺戮、野蠻的廝殺,看著他所征服的人們如何被毀滅。
他聽見切薩雷呼喊著他。他聽見兒子在發問,聲音似乎來自久遠的從前,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飄來。“難道權力不是一種美德?難道它不能幫助拯救許許多多人的靈魂?”
亞曆山大含糊地說道:“我的兒子,權力本身什麼也證明不了。它隻是毫無意義地將一個人的意誌淩駕於另一個人之上。權力不是什麼美德。”
切薩雷伸手握住父親的手,緊緊地握著:“父親,以後再說吧,說話耗費你太多力氣了。”
亞曆山大微笑著,他心裏認為這是個燦爛的微笑,但切薩雷看到的隻是麵部的扭曲。他用他的病肺呼進足夠多的空氣後,又說道:“如果心裏沒有愛,權力隻會使人類同動物,而非接近天使。”教皇的膚色正在變暗,臉色更加蒼白了,可是當馬盧紮醫生又被叫來時,亞曆山大揮揮手讓他走。他告訴醫生說:“你在這兒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接著,他又將臉轉向兒子,掙紮著強睜開眼,此時它們已變得異常沉重。“切薩雷,我的兒子,你是否愛過什麼人勝過你自己?”他問道。
“是的,爸爸,”切薩雷說,“我愛過。”
亞曆山大又問:“那個人是誰?”
“是我的妹妹。”切薩雷坦誠地說,他低下頭,眼裏閃著淚花。這幾乎像是一次告解。
“盧克萊西婭,”亞曆山大輕聲說,接著又笑了。在他聽來,女兒的名字就好似一首歌。“是的,”他說,“這是我的罪惡,對你的禍害,而於她則是種美德。”
切薩雷說:“我會告訴她你愛她。此時此刻不能跟你在一起,她一定感到無比傷痛。”
亞曆山大臉上沒有絲毫矯飾,他繼續說道:“告訴她,她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花朵。生命中如若沒有鮮花,那根本算不上活過。美麗的東西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