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和胡適精神世界的同異(1 / 3)

書屋品茗

作者:劉少勤

在學界和坊間,一些人士愛在魯迅與胡適之間製造對立,或揚魯抑胡,或揚胡抑魯,好像要看到他們捉對兒廝殺,心裏才樂。

魯迅與胡適之間是有過分歧,有過不快,但並沒有引發尖銳的衝突。查閱兩個人的文稿,胡適談到魯迅,基本是褒揚,偶有不滿,也隻是旁敲側擊。魯迅說到胡適,雖有譏諷之語,但相關文字不多,點到為止,極有分寸,遠沒有一些人想象的那樣充滿火藥味。兩個人有相知相重的一麵,也有相背相離的一麵。

曾經攜手

魯迅與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人物。抨擊傳統文化,呼喊思想革命;改造古漢語,建設白話文;疏離貴族文學,倡導平民文學等等。在這些方麵,他們完全一致。

他們同屬《新青年》陣營,兩個人都希望刊物的風格偏重學術、思想和文藝。當陳獨秀不斷加重《新青年》的政治色彩,把刊物推向“赤裸的宣傳”時,胡適很擔憂,致信魯迅,邀魯迅一塊勸阻陳獨秀,並提出要在雜誌上登“不談政治”的宣言。魯迅在回信中說:

……至於發表新宣言說明不談政治,我卻以為不必,這固然小半在“不願示人以弱”,其實則凡《新青年》同人所作的作品,無論如何宣言,官場總是頭痛,不會優容的。此後隻要學術思想藝文的氣息濃厚起來——我所知道的幾個讀者,極希望《新青年》如此——就好了。

很明顯,魯迅的看法與胡適基本一致,隻不過在這個問題上魯迅比較豁達、大度,沒有胡適那麼謹小慎微。

對胡適的才幹,魯迅一向不掩飾自己的欽佩。他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他佩服陳、胡(陳獨秀、胡適),卻親近半農(劉半農)。

在學術研究中,魯迅與胡適相知相重的一麵,表現得更為突出。

《中國小說史略》是魯迅的學術代表作,凝聚了魯迅很多心血。這部書上卷一出版,魯迅就給胡適寄了一冊。胡適讀完,寫信給魯迅,肯定了論著的功績,也毫不客氣地指出其不足是“論斷太少”。魯迅虛心接受了胡適的意見。在回信中,魯迅說:“適之先生,今日到大學去,收到手教。《小說史略》(頗有誤字,擬於下卷時再訂正)竟承通讀一遍,慚愧之至。論斷太少,誠如所言;玄同說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於感情之論,所以力避此事,其實正是一個缺點;但於明清小說,則論斷似乎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極想於陽曆二月印成。”

魯迅並不像某些文士所說那樣,心眼小,容不得批評。對於誠懇的意見,他不但不介懷,還很感激,從書信的語氣中可以感受得到。彼此都坦坦蕩蕩,沒有那麼多的雞腸鼠肚。

魯迅一向很看重胡適的學術研究。胡適寫完論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寄給魯迅一份,征求意見。魯迅回信,推崇備至:“大稿已經讀訖,精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印成,因為這種曆史的提示,勝於許多空理論。”

魯迅治學嚴謹,求實求真,一絲不苟,有清儒所擅長的那一套考據功夫,不輕易相信同時代其他學人的觀點。但對胡適,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信任。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引證胡適的觀點,不僅次數多,而且每次引證,對胡適的觀點照單全收,沒有半點懷疑。舉例來說,論著第十五篇談到《水滸傳》一百一十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的同異,以及金聖歎為何把《水滸傳》攔腰截斷,隻留了七十回,魯迅完全采信胡適的觀點。在論著後麵的篇章中,論及《西遊記》作者的性情、《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身世、《鏡花緣》的主題思想等問題,他都引了胡適相關的見解,作為立論的依據。

胡適對魯迅的學術研究也是欣賞有加。在《白話文學史》一書的序言裏,胡適不吝其辭稱讚魯迅的專著《中國小說史略》:“在小說史料方麵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析別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的精力。”當胡適的好友陳西瀅誣蔑《中國小說史略》抄襲日本學者鹽穀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時,胡適毫不猶豫站出來,替魯迅辯護。鹽穀溫的著作後來在中國出版,一對照,真相大白,陳西瀅的謊言不攻自破,自己也覺得沒趣。

胡適在為亞東圖書館版本《三國演義》所作的序言中說:“作此序時,曾參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說史講義》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記於此。”在為亞東圖書館版本《海上花列傳》所做序言中,胡適照例引用了魯迅的觀點:“魯迅先生稱讚《海上花列傳》‘平淡而近自然’。這是文學史上很不容易做到的境界。”後來張愛玲論《海上花列傳》,把“平淡而近自然”的觀點說成出自胡適,顯然是她讀序言時疏忽,張冠李戴了。

除了學術觀點互相激賞,魯迅與胡適還分享彼此珍藏的典籍資料。胡適手頭擁有許多孤本秘籍,別說借,平常即使好友也難得一見。獨對魯迅,他網開一麵,借給魯迅《夢花瑣記》等數種古籍,為魯迅的小說研究提供了方便。魯迅也沒有虧待胡適。胡適研究《西遊記》,需要收集作者吳承恩的生平資料,魯迅博覽群書,對相關資料了如指掌。他借給胡適《西遊補》一書,還把幾種平常容易被人忽略的《淮安府誌》、《山陽縣誌》、《茶餘客話》、《山陽誌遺》等史籍中有關吳承恩的資料摘錄下來,寄給了胡適。這不僅提供了珍貴資料,還免去了對方檢索的辛勞。胡適寫考證《西遊記》的論文,用了這些資料。魯迅還向胡適介紹了其他一些與《西遊記》相關的資料,如《太平廣記》第四六七卷中講述的猴精的故事,《納書楹曲譜》中所收《西遊》曲譜等。胡適對《水滸傳》的版本很感興趣,魯迅牽線,幫他從自己的好友齊壽山哪裏買到了一百二十回的版本。以上這些事跡在胡適和魯迅的通信以及胡適日記中有明確的記載。

漸行漸遠

魯迅與胡適後來有了分歧,彼此漸行漸遠,其中的緣由很複雜。

兩個人性情不同,氣質有異,體貌有別,生命的類型迥異。

魯迅是詩人性情,狂躁,易怒,不假掩飾,不顧情麵,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胡適是學者氣質,溫文爾雅,長袖善舞,遇事多溫柔的堅持,在淡定的微笑中蘊含著原則和力量。

魯迅身材矮小,身高不到一米六。他從小又得了肺病,身體消瘦,臉色鐵青。照好友鬱達夫的描述,走近了看,魯迅活像鴉片鬼。不過,他的眼睛很有神采,臉部輪廓分明,黑白照片上似乎容貌還不錯。很多人忽略了魯迅其實很在意自己的體貌,一向自卑。蕭伯納來中國,魯迅、宋慶齡等人與他合過影。魯迅曾嘀咕照片中他本人的形象不夠好。魯迅與創造社的人筆杖,幾個創造社成員都玩起了人身攻擊的把戲。郭沫若寫過一篇文章,含沙射影,把魯迅比作愛斯基摩人。葉靈鳳則罵魯迅的臉是陰陽臉。世人常說魯迅刻毒,殊不知真正刻毒的不是魯迅,而是另外一些人。隻是他們的文章不好,少有人閱讀,反倒成全了他們,讓人誤以為他們仁厚了。加上肺病在當時是不治之症,魯迅的自卑又添了一重。他曾經給自己取名“俟堂”,意思是“等死的人”。他一向對周作人特別關照,希望弟弟有所作為。他覺得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周家的前景恐怕要寄托在弟弟身上了。魯迅一度自我封閉,深居簡出,抄古碑,抄佛經,也與身體的疾病有關。自卑的人時時感受到蔑視,也會蔑視別人;時時覺得受到攻擊,也會攻擊別人。胡適身材勻稱,儒雅俊美,舉止灑落,風度翩翩。他一直是交際場上的寵兒,同性歡迎,異性青睞。有好的體貌,他的心態會更自信,更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