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明山上的林語堂(1 / 3)

人物春秋

作者:王炳根

台北的陽明山現在是著名的旅遊景點與休閑避暑之處。蔣介石從大陸退至台灣之初,這裏不叫陽明山而謂草山,曾在這裏建過他的行宮,並將其改名為陽明山,我想,這既是讓其有了文化的涵量,紀念了他所推崇的明代大學者王陽明,同時,也回避了“落草為寇”之意吧。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規劃建設公園。也就在此時,林語堂受邀從美返台定居。這位自小在閩南山地長大並且形成了山地文化觀的幽默大師,自然是希望回到台灣有山地可居。蔣介石理解他,在以茶敘歡迎林語堂之前,便指示有關部門滿足他的願望,在陽明山近市區的半山間給其劃出一塊地,讓其建房安居,快樂生活。這就是今天位於仰德大道上的林語堂故居,也算是“兩蔣”時代的一個禮物、一份遺產。

相對於胡適、錢穆、蘇雪林而言,我當然更熟悉林語堂。這不僅是因為曾寫過《林語堂:生活要快樂》(大象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而且在大陸尋訪過他的足跡:福建平和阪仔——他的出生地,還有那片開始形成他的“山地文化觀”的山地;漳州薌城區(原屬龍海)——他的祖籍地建造的林語堂紀念館,並且不止一次來此與管理者交談;廈門鼓浪嶼——他上學的潯源中學,尤其是他與銀行家的女兒廖翠鳳成婚的那座別墅。記得我曾一個人來此拍照,獨坐林語堂牽著新娘的手走過的長長的台階上默想;還記得曾與一位在鼓浪嶼生活的畫家來此尋找林語堂當年的新房,這次我們從後門登上了這座斷垣殘壁的洋樓,踩著那嘎嘎作響的木板樓梯、白日也得借助昏暗的燈光才能走過的通道,來到林語堂位於後院右廂房的“新房”。九十年了,滄海桑田,當年盛極一時的漳州路四十八號銀行家廖悅發的別墅,“文革”中被燒毀,隻剩下一層的斷牆,現在連房主是誰都無人知曉了,何來“新房”?隻不過是一間高大的樹蔭下斑駁的木板間。這些尋訪都未見諸文字,倒是對他的出生地,我曾著一篇長文《林語堂的山地故鄉》,刊登在東北長春出版的《作家》雜誌上。

到了台灣,自然要來陽明山上探訪林語堂故居。據說,這座建於半山間的別墅,由林語堂親自設計。它以中國四合院的架構模式,結合西班牙的設計取向,融合成為現代感與古典美兼具的建築。藍色的琉璃瓦搭配白色的粉牆,嵌著深紫色的圓角窗欞,典雅而深幽。當我走近這座心儀已久的建築時,那個“據說”在我看來是不可信的,建築不僅體現的是美學,更體現著力學,而美學又建立在力學的支撐點上。林語堂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力學的意義更不可小視,我當然知道林語堂的審美眼光,但我認為這座別致的建築,隻是體現了他的美學理念與生活觀念,而非親自設計。回大陸後查了一下資料,果然發現這座房子的設計師為台灣著名的人物——王大閎。此公先在英國劍橋大學主修機械,後改為建築,在美國哈佛大學研究所攻讀,受教於德國現代建築大師沃爾特·格羅佩斯與密斯·凡·德羅,與另兩位知名建築師貝聿銘和菲力普·強生(Philip Johnson)是同班同學。王力閎的建築作品頗豐,其中還有後來的“國父紀念館”等。因為有這樣的兩位大師級人物的合作,才有了這道陽明山的風景。

現在我們就走進這道風景裏了。接待我們的是故居管理處主任蔡佳芳女士,而給我們講解的則是東吳大學勤工儉學的女學生。台灣的博物館基本不讓拍照,這裏也是如此,但由於我們是來自福建的同行,也就以默許的方式網開一麵。首先進入的是林語堂的書齋,讀書與寫作的地方。在《語堂文集》的書齋圖片說明中有這樣的文字:“林先生的書齋,寧靜、整潔、舒適。他每天清晨五時就走進這間雅致的房間裏,勤勉地讀書、寫作。等他再捉起煙鬥時,才發覺時光的流逝。”書齋與眾不同的是,林語堂的寫字台呈月牙形,據說是便於寫作時堆書與找書的方便,同時,也是為了閱讀時的舒適——他總是把腳架在抽屜上,背靠轉椅,讓自己處於仰躺著的舒適狀態。這隻有林語堂才會出此舉動,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閱讀時大多正襟危坐,就是胡適、魯迅輩學者,也不會有此妄舉。書房很大,寫字台隻占進門口一角,也與傳統的書房將書桌置於中心位置的格局有所不同。

林語堂從美國回台灣,比錢穆從香港來台灣早了兩年,兩位大學者、大作家來台定居,當為“兩蔣”時代複興文化戰略中的一項,所以都得到“兩蔣”的關照。林語堂回台灣前,在美國除《生活的藝術》(The Importance of Living)這本暢銷書外,他的三部小說,《京華煙雲》(Momentin Peking)、《風聲鶴唳》(Leafinthe Storm)和《朱門》(The Vermilion Gate)也令美國洛陽紙貴,介紹中國和印度古代經典的《中國印度之智能》(The Wisdomof China and India)被美國的大學列為教科用書,但林語堂自己最偏愛的英文著作是曆時三年完成的《蘇東坡傳》(Thegaygenius)。不用說,林語堂在美國都用英語寫作,到了台灣,得回到母語的立場與中文的寫作上,這於他也不難。之前的一年,他曾應《“中央”日報》社總編輯馬星野先生邀請,開設“無所不談”專欄。其實,老蔣先生在世時,報禁與黨禁都在,怎麼能做得到無所不談?但林語堂談得還是很自由,從孔子、孟子到胡適、錢穆、蔡元培,從論罵人、論曲線、論躺在床上、論譯詩等等,談得好好的,就是不談現實、不談政治,這是他的聰明之舉。西語雲,不咬那隻喂食之手,這在當時成了他恪守的道德底線。但有時也會生出一些麻煩。比如那篇《論色即是空》,以及重新發表的舊作《“尼姑思凡”英譯》等,便引起一片嘩然,引佛教界抗議,尤其林語堂作為基督徒而非佛教信徒,更是被佛教界所反擊。再有一事是《紅樓夢》研究引起的。林語堂很早就在研究《紅樓夢》,他的小說《京華煙雲》頗受其影響,他還曾有英譯《紅樓夢》的打算。1951年胡適將他的十六回珍本《乾隆甲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請哥倫比亞大學做了三套顯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圖書館,一套送給翻譯《紅樓夢》的王際真先生,最後一套就是送給了林語堂。但他返台後發表的研究文章,尤其在論後四十回的真偽問題上,引來了眾多的質疑與反駁。那時,胡適先生業已作古,不然,也會站到林語堂對立麵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