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第一隻貓
真
作者:馬伯庸
說說我生命中的第一隻貓。
說是回憶,其實也不算。因為我對它沒有任何印象,也沒有任何記憶。關於它的所有事情,都是後來聽大人講給我聽的。不過它對我人生的影響,比後來我遇到的任何一隻貓都要大。
我爺爺奶奶家住在一片低矮的平房胡同裏。屋子裏沒有廁所,必須要出門去,走過一條狹長的巷道,在盡頭有一間公共廁所。那個年代的公共廁所是旱廁,結構簡單粗暴,一字排開幾個水泥蹲位,每個蹲位下有一條長方形的大洞,洞下是一個大坑。理論上說,每個月都會有大糞車過來抽取清理,不過實際情況是,淘糞工春夏來得勤,因為溫度高,異味大,容易招蒼蠅,居民會抱怨;秋冬來得少,因為溫度低,糞池凍結成塊,不易抽取,反正也沒什麼味。
我出生前幾年的一個深秋,我奶奶去上廁所,剛蹲下,就聽見腳下有喵喵的叫聲。一低頭,她看到在蹲坑正下方的糞堆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再仔細一看,一條淺黃色的小尾巴從糞堆裏伸出來,有氣無力地擺動著。
我奶奶是個極幹淨的人,那天卻不知為何,拿起旁邊一根棍子——我們那兒叫扒棍,如果有人屁股沒對準拉到蹲坑邊或外麵,就會用這東西給扒拉進坑裏,每個旱廁都會備上幾根——伸進蹲坑扒拉了一下,結果扒拉出一隻淺黃色的小奶貓。
估計這小奶貓是附近人家的貓生的,養不起,就被主人隨手扔進糞坑裏來了。那會兒這種事特別多,生下來不想要的小貓小狗,不是扔水裏就是扔糞池子裏。
老家地處塞北,秋天天氣冷得很早,糞坑早早就被凍成泥狀的半固體,所以小家夥僥幸活到現在。如果是夏天,小家夥恐怕不是淹死,就是熏死。
我奶奶對動物有著最純粹的實用主義眼光,雞鴨可生蛋,狗可護院,兔子可賣錢,而貓這種非生產性的動物,她從來不感興趣。但是這一次,她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用扒棍挑來挑去,把這隻小貓從糞坑裏弄了出來。
小東西渾身都是屎,不停地發出淒厲的叫聲。我奶奶用指頭掐住唯一沒沾屎的尾巴尖,離自己身體遠遠的,一路把它提回家。進了家門,先把它放在水槽裏,水龍頭嘩嘩地一通狂衝,要知道,那會兒是深秋,自來水冰涼透骨,一隻小奶貓這麼折騰,居然沒感冒。衝完以後,自然也不會有柔軟的毛巾擦拭和電吹風。我奶奶隨便找了個紙箱子,倒進一點過期牛奶在破瓷碟裏,把濕漉漉的小東西放進去,就不管了。
生命在惡劣環境下的韌勁,總能讓人驚歎。小東西居然就這麼活下來了,家裏人見是公的,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屎蛋兒,以紀念它那段不平凡的經曆。
屎蛋兒不僅活下來,而且活得十分剽悍。據我叔叔說,它從四個月大開始,就不肯在家裏閑待了,天天跑出去,到晚上才回來。我奶奶從來不特意給它做飯,家裏人晚飯吃什麼,就把剩菜剩飯倒在食盆裏,愛吃不吃,每天就這麼一頓。可屎蛋兒卻生得虎背熊腰,不是胖,而是壯,肌肉精悍,騰挪跳躍極為迅捷。我叔叔給我講的時候,電視裏正放《動物世界》,他一指屏幕:看見那獵豹了嗎?就那樣兒。
家裏人都懷疑它是不是每天外出捉老鼠或者麻雀吃,才生得這麼壯。可這個猜想一直無法確認,屎蛋兒從來不往家裏帶食物,回來的時候嘴邊永遠都幹幹淨淨,連爪子上的小肉丘都舔得一塵不染。也正因為如此,我奶奶才格外開恩,允許它上炕去睡。
屎蛋兒睡覺也特別有氣勢。老家有睡炕的習慣,平時被子會疊成一個個豆腐塊,堆成一個高高的被子垛,放在炕角。屎蛋兒早早爬到被子垛頂端,睥睨全屋一陣,尾巴一擺,趴下呼嚕呼嚕地睡。等到家裏人要上炕睡覺鋪被子了,最困難的時候就到了。誰膽敢伸手去抱屎蛋兒,都會被它無情地伸出爪子,狠狠地教訓一番。唯一的例外是我奶奶,她去抱,屎蛋兒就隻是低聲抱怨兩句。
有一次我奶奶出差。晚上到鋪被子的時候,我爺爺、我爹和我叔叔誰也不敢招惹它,互相推諉,最後想出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從被子垛最下一層抽,這麼一抽,整個垛就倒了,登時把屎蛋兒砸在被子下。屎蛋兒從被子下鑽出來,也沒抓狂,冷漠地掃視屋子裏的幾個人,抖抖毛,搖搖頭,轉身跳下炕去,在灶台附近睡下。從那以後,隻要我奶奶一出差,它晚上回來就不進屋,隻在灶台附近下榻。
屎蛋兒不隻會欺負自己家人,在外頭更是稱王稱霸。它天生怒相,脾氣極凶,穩居胡同食物鏈的頂層。胡同裏小孩朝它丟石塊,它會從屋簷上飛撲下來追咬;碰到膽敢挑釁的小青年,它也從不退縮,炸著毛拱起腰,一對綠瑩瑩的眼睛全是殺氣。至於其他貓狗野鼠之流,在它眼中,如豚犬耳,根本不屑一顧。曾經有倆半大小子,在它手裏吃過虧,心中不忿,借來了彈弓和石子,要報仇。很久以後他們跟我講,當日豔陽高照,屎蛋兒趴在屋頂,淵停嶽峙。他們打出一彈,正中屎蛋兒身體,按說它應該悚然一驚,大叫而逃;結果屎蛋兒連半點猶豫都沒有,中彈的一瞬間身子就動了,根本看不清四腿動作,整個人——不,是整隻貓以極快的速度衝過來,隻看到一團淺黃色的影子,那真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嚇得那倆小子根本來不及填第二彈,落荒而逃。發彈那位因為抓著彈弓,反應晚了一步,被屎蛋兒狠狠撓了一下右手臂。他給我講的時候,還心有餘悸,捋起袖子說當時不懂,沒打針,不知道有沒有狂犬病毒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