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金星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這是沒有法子的,他甚至還對那花圃的看守人賠了個笑臉,濕落落的軍服上粘滿著砂粒和爛泥,就連把精神抖擻一下,讓這些不成樣子的砂粒和爛泥從他的身上脫落下來的力氣也沒有!
他爬了起來,還是繼續去追他的馬。迎麵是一條直通村子的田徑,猛烈的太陽並沒有把這被泥濘的爛泥淹蓋著的田徑曬幹,為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嚇的馬,正在這田徑上留下了狂奔疾馳的馬蹄印,這些馬蹄印都很深,但是馬上就給裝滿了黃色的水,現在是這黃色的水也和謝金星開起玩笑來了,謝金星一個不留神連二接三的把腳底踩中那馬蹄印,那黃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飛濺著,交射著,叫謝金星滿身嵌鑲著砂粒爛泥的軍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這其間,在村子的另一端,為了一匹馬的事正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匹馬不但有那樣的壯健而雄偉的外貌,並且還有著它的潑辣而奔放的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馬。它跑進了這村子,在池邊站立著——這又是另一個池,毫無拘束地喝它的水,並且把前腳的蹄蹴著池岸上的石塊,蹴得劈劈的響。村子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愛看它,——他們,隻要是留在屋裏的都跑出來了,在距離馬稍遠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卻沒有一個不對著那馬喝彩。
——這是那裏來的一匹馬!一個患橡皮腳的中年人這樣讚歎著;這樣的好馬我是從來都不曾看過,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麼潔淨,像一隻白兔一樣的白!
——不,像一隻鷺鷥一樣的白!一個患黃疽病的小夥子也跟著說;你看那馬身吧,有一處抽根結核的地方沒有?那馬尾又多麼好!……——我看路上必定有軍隊開過,這匹馬是從隊伍中跑出來的。有見地的人這樣說。
——這樣的一匹好馬,沒有當排長的人還能夠騎嗎?
——當排長的人有馬騎!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該是連長吧!
——或者是團長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馬騎,不過不見得有這樣好的馬,這匹馬委實太好了!
這當兒,人堆裏突然有人擲給那馬一個石子,破壞了馬的寧靜,它於是響著蹄兒,沿著池畔向東跑去,長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後腿上斜掛著,青色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貴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潔白的雲彩一樣,——從背後玩賞著它的人們,現在都受了這從未有過的美景所吸引,變成了靜默默地,再也不響出半聲。……劉玉餘的屋子是這村子裏頂漂亮的一座,一連三間,建造還不久,牆壁上的石灰還是白的。它位置在這村子南麵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牆,而白色的牆,在這村子中是隻有劉玉餘的屋子才有。屋子的前麵有一幅大灰町,靠左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塢,香蕉開了紅色而斑斕的花,像牛的髒腑般的在懸掛著。
如今劉玉餘把那匹馬拴在他的窗柱上,讓它整天高舉著那長長的頸脖,那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頸脖大大的暴脹著,筋肉起著脊梭,劉玉餘正想藉此懲戒它一下。人們(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馬相距約五步的地方,作著環圍的形勢。劉玉餘每隔了一會總是從他的門口探出頭來,不辭繁冗地對那些人們作著“站遠些!”“不要用手動它!”的警告。他的屋子裏也非常熱鬧,稍為有了年紀的人,比較懂得禮貌些的,都樂意走進來對他問訊。他的老婆一時忙死了,她燒了一鍋熱水給謝金星洗澡,接著又要燒飯和菜,……她的丈夫為著忙於應酬鄰人,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她覺得很鬱悶的樣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卻歡喜得跳躍著。滿屋子嘈雜的聲音中,不時的隻聽見劉玉餘在得意地高聲地狂笑著。
一一你們知道,劉玉餘說;在我們全國中,廣西是一個最有榮譽的省份。關於廣西的建設,民團,學生的軍事訓練等等的情形,在上海,並且在日本的報紙上,都有著極詳細的記載,凡是外省人都對廣西表示羨慕,他們說世界上真的社會主義是沒有的,如果有,那隻存在於我們廣西這塊土地上!廣西的將領從來沒有叫過社會主義,在某一時候他們並且是打擊紅軍最有力的健將,……但是廣西的社會主義卻老早就成功了!我們的白副老總是一個最利害的家夥,他把全國所有的俄國留學生都羅致在廣西一省裏,俄國留學生是最好的,現在廣西全省各縣的縣長都是俄國留學生,試問有一縣的縣長不是俄國留學生的沒有?
人們靜默了一下,有一個已經開始對劉玉餘問起了前方的戰事。
——梧州的公安局長也是俄國留學生嗎——我好像聽見什麼人說過?又有人這樣問。
——哼,公安局長,那還消說!所有的區長,稽查,——連我們賓陽的警察長都是俄國留學生了!
當他說起了前線的戰事的時候,他就把謝金星介紹到人們的麵前。
——這個人是我的老表,他說;他現在當了北路總指揮夏威將軍的部下,是抗×的戰士,沒有人不敬仰他,沒有人能夠蔑視他為人的價值,那匹白馬就是他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