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整個童年(自序)(1 / 1)

是午後的一閃念,驀地想起,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父親單位的人不知從哪兒運來了一卡車一卡車的大紅石,他們請了許多打石的民工,後來又有許多家屬加入其中,一連無數個白天,甚至夜晚挑燈加班,他們用鋼釺和鐵錘把大紅石敲打成整齊劃一的長方體,起初我真不知道他們是要做什麼。幾天過去,看見有人開始鏟平地麵,拉線,將紅石往上壘。我明白了,他們是要把木材場與附近的居民區隔離開,這是對愈演愈烈的偷盜的一種防範。上世紀70年代末,人的私欲似乎一下子膨脹起來,木材場連連發生被盜事件,附近的羅家,民風強悍,有時光天化日之下用板車拉木材或毛竹走,單位領導於是想到了這一招,於是便有了這一道長城般的紅石牆,陽光下它熠熠生輝,把人的私心反襯得昭然若揭。

很奇怪怎麼現在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從去年開始,童年的回憶會不由自主地從心底冒出。像這樣一群群人打石頭壘紅牆的情景,似乎在另一個時空裏仍在進行,它與我現在的生活進程交錯著,揮之不去。我又一次陷入童年的回憶之中,被往事俘獲,欲罷不能。那些打石的人,那些說笑和喧鬧,那些如雨般揮灑的汗水,那些專注的目光,鐵錘砸向鋼釺的叮當聲,曆曆在目,猶在耳鼓。可能是到這個年齡易於懷舊,整個的童年猶如存於海底的寶藏浮起,如激流肆意濫觴,不用潛心去追憶,便整個地覆蓋過來,汪洋連綿,劈頭蓋臉,想躲也躲不了。我心裏清楚,雖然它已成為過去,但它卻仍在進行著,隻是它在另一個時間裏,隻有這樣的解釋才能說服我自己。

又想到那些木材。一棵樹離開它生長的森林就已經變得不在乎自己的命運,從河床上起運到貯木場的那一刻,它們遭到瘋狂的剝皮,陽光下它們一棵棵慘白或泛黃,裸體橫陳,那些剛伐下不久的樹木,表皮和樹幹之間黏附得較牢固,一刀劃開泛出濃濃的汁液,那其實是活著的樹,那些還未死去的樹立起來便是一個活著的森林,但那些刀才不理會這些,它們在使著的手臂裏微微發燙,不斷去發現新的目標——大塊的易於剝下的樹皮。

附近的居民燒水做飯都是燒柴,這些樹皮曬幹後,燃點極高,可以做引火用。所以每次有樹木從贛江搬運上岸,便有大批的婦女和小孩,手拿鐮刀、菜刀、竹簍、繩索等蜂擁而至,巨大的木頭落地後的悶響如巨人的一聲歎息,之後便見黑壓壓的人群一擁而上。很快這些被稱作木材的樹的主幹,便成為裸體,沒人理會樹的衣衫去了哪裏,那些樹幹既然已經到了貯木場,也就不叫做樹了。

就在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又憶起我在印刷機旁,看著大姐印鐵塔牌撲克的情景。她知道我在看著她,她嫻熟地把一張張硬紙推進印刷機,臉上帶著怡然的笑容。周圍一片機器的轟鳴聲,但這都淹沒不了她的青春和美麗。她把長辮子卷入工作帽裏,時而坐在高高的木凳上送紙,時而走下來檢查一下機器,稍作調試又趕緊坐上去。她把自己的青春年華給了這些機器,後來,她做到了這個廠的車間主任,後來,她因患絕症38歲便離開了人世。

童年的點點滴滴,連綿浮現,似乎毫無關聯,卻在另一個時空裏進行,我逝去的親人們也活在另一個時空,他們與我目目相對,僅憑眼神便能讀得我未盡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