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名字
父親有午休的習慣,夏天,他喜歡把竹床擺在門口那條長長的過廊睡。過廊裏有陣陣涼風吹過,父親稱那裏為“小廬山”。但很快,他的美滋滋的午休被打破。起初是隱隱約約的聲音,後來,越來越響,有排山倒海之勢,一群小孩同時高喊著他的名字。一時,我不知所措,小時候,在我們那個地方誰喊別人父親的名字,便是給對方最大的侮辱。父親反應過來了,翻身躍起,拔腿便去追,追了很長一段距離,沒追上,又悻悻而歸。這樣反複數次,他的午休被攪得支離破碎。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一聽到別人叫父親的名字,我就會感到極大的侮辱,身邊的小朋友也一樣,要在心理上懲罰誰便是大家齊聲喊他父親的名字,隻叫名字,不需要任何修飾語或任何侮辱性的話,就足夠了。有時,兩個幫派的小朋友互叫著對方領頭人的父親的名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是極具殺傷力的。喊對方父親的名字就像英國貴族互扔白手套,是決鬥的表示,那時誰都明白這一點,捍衛父親的名字便是捍衛自己的尊嚴。可是,每次都是一群人用聲音將父親和我包圍,對手太多使我找不到對手,或者說我根本就是因為恐懼,不知道如何去還擊。
有一次,我突然聽到有人喊我鄰居(也是同學)父親的名字,我父親被人喊已習以為常,因為他是單位領導,是很多職工很討厭的人,可我那同學的父親,普通人一個,還經常義務給大家接電修水管,是一個蠻低調的人。可能問題就在這裏,他低調是因為他成分不好,據說他原來是空軍飛行員,因為發現他的成分不好,才把他從部隊遣送到地方的。一群小孩用執著的童音將他包圍,齊聲喊他的名字,還加上“地主”兩個字。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喊完名字還加上其他修飾語的。那聲音糾纏不斷,揮之不去,可以想象他們家在那唯成分論的年代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他的兒子長得非常英俊,堅持身體鍛煉,就是因為成分的原因不能去當兵。看來,也有人被別人喊著自己父親的名字,承受著比我更深刻的痛苦。可那時,我也沒有那份自覺,也時常加入高喊別人父親名字的隊伍之中去。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特性,我們被別人傷害著,同時又無知地去傷害著別人。
名字隻是一個人的稱謂而已,但一群人異口同聲地喊,無休止地喊,就能產生一種威懾力量,不需要什麼實物性的武器,張開嘴,蹦幾個字出去就是武器,可以毫不在乎被喊人或是他的家人的感受。隻為了自己的痛快,隻一味地喊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人心冷漠。
對於父親的名字,我幾乎有一種神經質的敏感,隻要聽到父親姓後麵的兩個字,我就會渾身一哆嗦,驚出一身冷汗。可偏偏父親的名字出現頻率很高。他叫楊熙祈,平常為了節省比畫,他便寫成“楊西奇”,“西奇”與“稀奇”是諧音的,平常有人說,這樣的東西很稀奇,那樣東西很稀奇,我都以為是有所指的。所以,我要捍衛的麵太廣了,也就無法捍衛。讓他們去叫吧,喊吧,我已身心疲憊。很多年之後,我到妻子湖南鄉下表弟家,發現他家用來做圓柱的每根石柱上麵都刻了“西奇”兩個字,我一愣,父親的名字在這樣一個地方意外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把兒子叫過來鄭重其事地跟他說:這立柱的牌子用的是你公公的名字。兒子很平靜地回答:是嗎?便沒有再問什麼。兒子完全沒有經曆過那個神州大地處處鶯歌燕舞,同時也是一片怒吼的年代,他根本不用擔心許多跟他一樣大小的人齊聲大喊他爸爸的名字,有時,他直呼我的名字,我還會感到親切,這便是時代的變化。
不覺中我也快到父親當年的年齡了,當然我不用去追那些齊聲喊自己名字的小孩,我所處的時代,許多比我還年輕的人都絞盡腦汁為自己取一個容易讓人記住的名字,絲毫不需要躲避,喊的人越多越出名,演唱會上成千上萬的粉絲齊聲高喊自己的名字是多麼榮耀的事情。多少人借助現代傳媒,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人喊,多麼美妙,哪裏有必要像我父親那樣一邊怒吼著一邊去追,義憤填膺。
我們
“文革”正式爆發的時候,我三歲了,等到我進入少年時代,開始明白事理的時候,“文革”結束了。但我的啟蒙教育階段,我的童年無時無刻不在“文革”的氣氛籠罩之中。雖然,在“紅衛兵”小將們破“四舊”、打砸搶的時候,我們手無縛雞之力,但我們聽到、感覺到的盡是高昂的革命歌曲和一片砸爛之聲。我們有近乎荒廢的小學教育,有連綿不絕的遊行、義務勞動、掃墓、文藝演出。我們的小學作文中開篇一般都會寫上“陽光燦爛,紅旗飄飄,我們胸前戴著鮮豔的紅領巾來到??”這樣的句子。那時的天氣好像從來都是陽光燦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