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青年時,讀到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讀到“潛意識”、“前意識”等心理學的專用名詞,對於我童年時期的夢,仍是無法解釋。成長中的一些神秘現象或許根本就是不用解釋的。有些事情是不可以避免,也是不可能再回得去的。在童年的記憶裏,不可能隻有歡笑,這物體壓身的莫名其妙的夢同樣使我印象深刻。
在寒冷的冬夜,一次夢見自己裹在雨衣裏,被人背著去醫院打針。後來母親對我說那不是夢,我發著高燒,是父親單位的同事冒雨背我去醫院,很多小孩就是高燒不退而喪命的,所以雖是深夜母親決定下再大的雨也得去,她的這一決定可能救了我一命。那時,生病使我把現實與夢境作了顛倒。生病發燒的時候,隻要一睡無論白天夜晚,就夢見重物壓身,直壓得頭昏眼花,肝膽欲裂。
許多年之後,我終於擺脫那夢的折磨,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卻遭到無形重物的擠壓,工作的、生活的壓力不分白天夜晚全方位向我壓來。夢裏的重物醒來後變成為虛無,現實中的壓力卻隨時隨地體現著,這便是真正的生活。快樂往往是稍縱即逝的,有思想就會有負重的感覺。當我被一些想法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其實,就是我離真正的快樂越近的時候。人是需要負重前行的,太輕盈的腳步會因為輕浮而摔倒,動力往往是由壓力轉換而來。
做童年噩夢的人不見得一輩子會做噩夢,夢裏老受欺壓不見得是壞事,一個在夢裏也會集中力量去應對的人,應該算得上是一個有絕對意誌力的人。這裏也算是在勉勵自己吧。
爛化
每當夏天來臨,一起玩的小夥伴極少有不長癤子的,或者不是這裏擦傷就是那裏碰破皮,總之身體上大多有一處或者幾處是爛著的。有時因潰爛的麵積較大,很難愈合,一直爛到秋天,甚至冬天。時常,我也是其中的一員,與那幫“爛兄爛弟”一樣,忍受著皮膚潰爛的煎熬。
年齡較輕的雙職工家庭的小孩要好一些,不管是生三個、四個,竟然個個鮮亮光潔,幾乎沒有看過他們長癤子,與我們在一起有點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而我們普遍地爛著,天氣炎熱的時候,隻能穿短衣短袖,好的皮膚與爛的皮膚一起裸露在外麵,蒼蠅專撿爛處叮,它們似乎對潰爛的氣味有一種天生的敏感,爭先恐後地飛來,一旦叮上了,就久久揮之不去,糾纏如毒蟒,執著如冤鬼。這可苦了我了,經常是一邊寫作業或吃飯,一邊要用大蒲扇不停地驅趕蒼蠅,1而那些蒼蠅像一架架低空飛行的轟炸機,在附近盤旋幾下又飛回來了。皮膚的爛腥味似乎比它們的命還重要,我用蒼蠅拍不停地拍打,它們仍是前赴後繼,寧死不屈。
那時,爛處恢複起來非常艱難,想了各種辦法,塗紅藥水、紫藥水,潰爛麵積較大的地方到醫院塗藥包紮,不斷換藥,換包紮,仍是不見好,真擔心它會把我爛透。到了秋天,更容易長癤子,俗稱“秋癤子”,灌膿,有經驗的人說要等膿灌滿後,熟了,再去擠。擠的時候血水和膿水彙聚而流,汙穢不堪,慘不忍睹。有的人癤子長在頭發裏,處理時必須把頭發剃去,癤子好了之後往往留下疤痕,疤痕多的自然也就成了瘌痢頭。人們常說“十個瘌痢頭,九個脾氣暴躁”,你想,一隻隻蒼蠅轟炸機般地成日圍著自己的頭轉,脾氣能好得了嗎?
到了秋天,天氣涼下來,必須穿長衣袖了,一不小心癤子或創傷處的膿血就會滲到衣服上,時間一長還會黏得牢牢的,稍微用力一揭,又揭掉一塊皮,新的血流出來。那時,常讀到課文說是階級敵人一天天爛下去,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一想到這一天天爛著的自己,哪有拯救別人的信心。
爛的原因應該歸結於公共衛生設施的缺乏,以及個人衛生習慣的缺乏,這在現在其實是一點都不難解決的。但在當時,或者更早些時候,小孩的生命都是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自小我們便是自我遊蕩,天天在垃圾堆裏翻這找那,沒有人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