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麵單元住的是親姐兒倆,一個姓山本,一個姓柴田。山本是她們娘家的姓,妹妹結過婚,隨了夫家的柴田姓氐,後來從夫家出來,也再沒改。姐姐沒有結過婚,至今仍舊姓著娘家的姓,是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這樣一來她們家信箱上標的名字就成了山本柯子和柴田榕子。“柯”和“榕”都不是日語裏的常用字,有一回我問及她們的名字,她捫說是父親給取的,父親戰前是中學的國文先生。姐姐山本屬虎,今年七十七歲,妹妹柴田屬馬,五十九歲,姐兒倆相差了十幾歲,可長得很像,都是單眼皮,長圓臉,皮膚白皙,年輕時大概像日本傳統畫上的美人。妹妹柴田見了人會側身站住,慢慢地彎下腰去,嘴裏嘰裏咕嚕地說著客氣話、半天也不抬起身來,讓你不由得也跟她沒完沒了地禮貌。姐姐山本相對起來比較冷,也打招呼也彎腰,看上去就有點兒草率,說話也利落,不拖泥帶水。山本雖然性情冷,但是心眼不壞,每天早晨清掃門口,都將我門前也捎帶收拾了。要是逢我不在家,又突然變了天,她會替我將晾在外麵草坪上的被子收進來。這種做法在現代日本人當中不多見,通常情況是,在單元樓住著,鄰居之間誰叫什麼都不知道,彼此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你的被子就是在雨水裏澆個透心涼,也沒人會管。所以,攤上山本姐兒倆這樣的鄰居,我很知足。
姐兒兩個,姐姐趨於老舊,喜歡穿茶色的裙子,配以咖啡色的皮鞋,琥珀的項鏈,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其實衣服質地、顏色以及飾物的搭配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很有講究的;妹妹衣服的顏色較為鮮亮,愛穿休閑裝,常常是大紅大綠,快六十的人了,卻極富青春氣息,讓人看了為之一振。姐姐滿頭白發,沒有雜色,梳理得一絲不亂,後麵綰一個彎彎的髻;妹妹白發中夾雜著灰,燙著短發,將額前的一綹染成了淡紫,帶了些許浪漫與俏皮。我最喜歡看的是姐兒倆穿和服出門的時候,姐姐若穿藕荷色繡碎櫻的,妹妹肯定是淡青繡唐草的,姐姐穿鵝黃,妹妹就穿淡粉。姐兒倆收拾得清麗無比,無可挑剔,登著本屐一前一後從院裏走過,向著遇到的每一個人鞠躬問好,那情景讓人覺得像是剛從天上飄下來的神仙,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老仙女下了凡,飄逸瀟灑極了。我常常想,有機會應該把倆老太太請到中國去,給服裝學校的學生們好好講講女性服裝色調搭配,她們在這方麵算得上是專家。
當然,打扮需要有經濟基礎,我相信倆老太太有相當厚實的家底。從她們佩戴的很傳統的首飾來看,我揣測得出那些珠寶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其中任何一件都不是我能置辦得起的。姐兒倆都拿著可觀的養老金,因為經曆過原子彈爆炸,醫療費全部由國家負擔,但她們都很健康,一年四季沒見哪一個鬧過病。反倒是我,今天感冒了,明天胃疼了,動轅往醫院跑。老太太們見我常說,葉桑,你得活動呢,小肚子已經起來了。
老太太們的鍛煉方式是遛狗。她們養著一條灰色的秋田犬,犬的眉毛二有兩個白點,個兒很高大,近乎於狼一樣,是日本的名狗,老太太們管它叫“賀茂”。日本叫這種名字的多是男性,所以賀茂也是條雄性犬。小區禁止養狗,但是管理人員奈何不了這倆老太太。老太太們說她們的狗已經是老“人”了,老人都應該有個平靜歡樂的晚年,不管是人還是狗。管理員到家來做工作,讓她們將狗處理掉,賀茂立著毛喉嚨裏很不滿地呼嚕,還衝管理員齜牙,不是繩子拴著早就撲過來了。賀茂和那位管理員是死對頭,全樓誰也不怕賀茂,隻有管理員怕賀茂。管理員私下跟我說過狗的問題,說如果“檜峰之星”的狗影響到我,哪怕給我帶來極小一點點不便,我也有權反映,必要時甚至可訴之法庭。我們住的小山叫做“檜峰”,在廣島西區的海邊,風景很美,管理員將太太們稱為“檜峰之星”,想必山本和柴田是檜峰地區家喻戶曉的名人。在廣島,地道的當地老人不多了,廣島居民大部分是從外邊遷進市內的,真正的廣島城內市民大部分死於原子彈爆炸,殘存者多屬僥幸。我們所住的這一片白樓的小區,是九十年代以後才建立起來的,這之前是一片長滿檜樹的山坡。我和“檜峰之星”們都住在一層,—層陽台外麵是分屬於每一戶的小草坪,用鐵欄杆隔著。當然也隻有一樓才有這樣的待遇,上邊二樓三樓都沒有。賀茂在草坪東南角有個窩,白天盡職盡責地飢著,也不叫,傍晚的時候就坐在陽台玻璃門前,定定地向裏麵看,等著老太太們帶它出去遛彎兒。倆老太太遛狗,已經成為小區的專門風景。賀茂抖動著一身光亮的灰毛,頸圈上掛兩條繩索,山本、柴田各拽一條。狗高大威猛,人細弱文雅,一條狗兩個人形成一個三角,很穩固地走在太田川的河堤上,十分引人注目。倆老太太一人手裏籩一個塑料袋,山本的塑料袋裏裝著小鐵茫,隨時收集賀茂的排泄,柴田的塑料袋裏有小食盒,是為給賀茂喝飲料用的。賀茂很知道自己和什麼樣的人在散步,它絕不跑,它一步一步地小顛,像英國皇宮前馬隊的馬,不是在走是在舞。七十七歲和五十九歲的老太太在後麵一人扯根繩,邁著快步,達到了人狗合一的超然境界。賀茂知道在什麼地方該停下來,這都是事先固定好的,賀茂所停的地方必定是景致優美之處,有凳,有石,有自動販賣機……賀茂喜歡喝蘋果汁飲料,哪個販賣機有蘋果汁出售,它清楚極了,一點兒不會錯。在賀茂一雙藍眼睛的注視下,柴田將十元的硬幣投進去,扔完了一個,聽到丁當的響聲再投一個,再聽響聲。其實柴田完全可以扔一個百元的硬幣,但是她不,她就要十元十元地扔,為的是要和賀茂一起享受這聽“丁當”的快樂。十個硬幣投完,“哐當”一聲,掉出蘋果汁,賀茂立刻撲過去,用嘴打開小門,叼出裝蘋果汁的易拉罐,遞到柴田手裏,柴田將黃色的汁液倒進帶來的小盒,拍著賀茂的腦袋說,喝吧喝吧,盼了一天了。自始至終賀茂都在搖著它那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向著老太太們討好,表示著自己的愉快和感激。有時候柴田故意少投一兩個硬幣,賀茂便“汪”的一聲,提醒她。賀茂識數,賀茂一點兒也不糊塗。買蘋果汁,是人和狗散步中一個很重要的節目,那行走的路線,那買果汁的地點,包括賀茂拉屎的草棵,撒尿的樹根,都是雷打不動的。